崔斯坦點點頭。幾個孩子立即相互看了一眼。
卡巴露着虎牙道:“好啊,我就在想怎麼滿大街都找不着你算賬,原來是躲在這裡!要不這樣吧,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就饒了你,你也别把我們來過的事情說出去。以後在示劍城中,我保護你,你若沒地方住,可以來我的地盤,我保證沒人欺負你,怎麼樣?”
崔斯坦低頭想了一想:“我不用你保護,神明就站在我身後。”
卡巴又笑道:“就憑你那塊還沒巴掌大的肉幹?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會想。”
他回頭虛虛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你們都看不見嗎?祂的手正搭在我肩上。”
“别聽他吹牛。”
“我看他是怕了,故意唬我們的。”
卡巴揮起拳頭:“那麼來吧!看看我打你的時候,上帝老兒會不會來救你。“
崔斯坦退開半步,平靜地說:“敢不敢先和我打個賭?如果你們幾個一起上,卻無法将我打倒,就證明我所言不虛,神靈真的站在我這邊,你們必須歸還所有聖器,并将這裡打掃幹淨。”
“那如果你被我們打死了呢?”
“我覺得祂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四個孩子朝他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崔斯坦一再摔倒,卻又一再爬起。他相信自己不會有事,他知道祂一定正看顧着自己。在他心底有一團熱氣,汩汩地冒着白煙,讓他周身和暖,仿佛透過皮膚,為他撐起了一張護盾,使那些雨點般朝他落下的拳腳,都化作輕飄飄的蒸汽,在接觸他身體的刹那,蒸發殆盡。
他心想,這大概就是勇氣!
卡巴等孩子毫無章法地一通亂揍,見崔斯坦鮮血蒙頭樣子可怖,卻始終能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又想到這裡是聖所,要是真出了人命,恐怕“神明之怒”就不再是空穴來風。
于是,他們丢下贓物,撤出聖所,奔入夜色,留下崔斯坦一個人。
他轉身面朝約幕,雙膝直挺挺地跪下。
“感謝您賜予我勇氣,我賭赢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喜歡我的!”
他歇了一會兒,喘了口氣,繼續對着約幕說道,仿佛是對着一個老朋友,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您不用為我擔心。您告訴我,叫我‘找一個目标’,所以我才去做這件事。我的第一個目标是‘戰勝恐懼’,我不想今後在城裡遇見卡巴就像老鼠一樣躲藏,所以我主動挑釁了他們,并且戰勝了他們,我發現我不僅不害怕,甚至有點可憐他們。
“父親跟我講過,您是人類道德的準繩。那些孩子,他們雖然知道您的名号,卻并未把您放在心上,所以才會放任自己做這些壞事。
“所以我的第二個目标,是‘使他們心中有神’。我雖然挨了一頓打,但在今天過後,他們下次再幹壞事以前,或許會先在心裡掂量一下,這樣做會不會惹您生氣。”
他歎了口氣,低下頭。
“也不知道我成功沒有。這個目标沒有第一個那麼容易完成,但我不會放棄!以後每一次見到他們,我都要向他們證明您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們也以善的标準來要求自己,那我便真的成功了。
“我想懇求您,再多給我點時間,同時也請您保護好家父,無論他在何處,無論他心裡是否還惦記着我,我都請您替我守護他。如果可以,請替我轉告他,我現在找到目标了,不會再因為他的離開而感傷。過去他一直很累,疲憊得像一個幻影,仿佛風一吹就會散,我總是忍不住想,或許沒有我這個拖累,他會活得輕松一些。”
說完,他便像沒事人似的站起來,開始打掃聖所。扶起倒伏的火盆,雙手掬起一捧捧灰燼放回盆中,又脫下自己的外衣,把地闆擦拭潔淨,趁着夜色去河邊打水,将淨手池重新蓄滿……
做完這一切,他才鄭重其事地在淨手池裡洗了手和臉,鑽進約幕後面睡覺。
才些許有了睡意,便被人揪着胳膊拎起來。
崔斯坦睜開眼睛,視線還沒有對焦,臉頰上立馬迎來火辣辣的一擊。
耳邊傳來一聲暴喝:“誰允許你睡在這兒的?你知不知道至聖所乃是禁區!”
他眨眨眼,隻見耳提面命着自己的是一名身穿軍服的人,應該是巡邏兵,臉上的怒火呼之欲出,仿佛被入侵的是他的私産。
“你這個賤民,竟敢玷污聖所!”
兩側不停晃動的視線漸漸重合,崔斯坦看到卡巴等人正在帳外探頭探腦。
“走,跟我去趟先知家裡,他會予以你鞭笞。這間聖所平時在他的管轄之下,弄不好士師要找他麻煩。”
崔斯坦被反剪着雙手趕出聖所,卡巴等人早就沒影。他們也怕他會反咬一口,把剛才自己企圖盜走聖器的事情抖出來。
但崔斯坦什麼都沒說,甚至不為自己辯駁。
他們一路走過示劍大街,晨光已經熹微,月亮漸漸隐去,退回到白色的天幕後面,太陽即将登場。
他們來到先知家,約阿施剛剛起床,正跪在門廊上對着交替的日月祈禱。
巡邏兵欠身叫了聲:“先知。”
約阿施閉着眼睛道:“日月都是聖徒,每經曆一個晝夜,他們便為人類死去一次,次日又複生。生生死死,周而複始,卻矢志不渝地賜予我們光明和熱量。”
“先知為何敬拜異神?”
先知微微地睜開眼睛,目光明亮地落在說話的孩子身上。
“不,日月都是祂的仆從,就跟我等一樣。敬拜日月隻是叫我們保持謙卑,連日月都是祂的仆從,我們人類又有什麼好傲慢?”
他撐着膝蓋想站起來,一把老骨頭不利索,晃了半天也沒見另一條腿有起來的意思,倒是髌骨喀喀啦啦響個沒完,像被鉗碎的核桃。
崔斯坦趕忙蹲下身,将肩膀遞予他借力。
老先知終于站了起來,巡邏兵趁機跟他告狀:“先知,這個小兔崽子竟敢在聖所内做窩,還擅闖至聖所,拿神聖的約幕當被子。幸虧幾個孤兒跑來找我,說聽見聖所内有異響,否則還不知他要怎樣冒犯神明,闖下多大的禍呢!”
約阿施轉向崔斯坦:“孩子,他說的是真的嗎?”
崔斯坦點點頭。
剛剛被趕出聖所的時候,他慌亂中抓起那件擦拭過聖所地面的外衣披在身上,衣服本來是白色,洗得有些泛黃,現在卻完全變成了黑灰色,又髒又舊,他本來準備天亮後去河裡洗一洗,沒想到卻被巡邏兵帶走。此時此刻以這種面貌站在先知跟前,崔斯坦忽然有點自慚形穢,扭扭捏捏地想把身體往後撤,藏到那雙睿智的眼睛看不見的地方。
先知又轉向巡邏兵:“前來向你通報的,可是流浪兒卡巴?”
巡邏兵吃了一驚:“先知怎麼會知道?”
約阿施盯着崔斯坦的臉,血迹已被洗去,但青腫的眼皮和嘴唇上的豁口卻并不那麼容易遮掩。他又抓着他的手捋起袖子看,手臂上姹紫嫣紅,傷痕滿目。
“這又是怎麼回事?”
崔斯坦試圖抽回自己的手,試了兩次都沒成功。老先知雖然腿腳衰退,手上的力氣卻是絲毫不減。
“昨日上午,卡巴在集市口被我抓住行竊,當街訓斥了一頓。他想必懷恨在心,因此深夜想去破壞聖所,不想被這孩子撞見,于是打了他一頓,還惡人先告狀。我猜的對不對?”
崔斯坦隻得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替那些孩子掩飾?”
崔斯坦道:“因為他們本身并無過錯,隻是從沒有人跟他們講過這些。如果不是父親當初把我撿回家,如果不是神明那日入我夢,我恐怕現在也和他們一樣,如此粗鄙地流落街頭。如果攤上他們的命運,我不見得能做得更好,而我自己也并非全然無罪之人,他們說的那些,我的的确确都做過,我不知道聖所内不可留宿,不知道約幕背後是禁區,甚至不知道祭品要用火燒了才算數……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訴我這些,引領我離開那條失去祂寵愛的歧路就好了,我也希望同樣的好事能降臨在他們身上。因此,我懇求您,不要責罰他們,就像您不打算責罰我一樣。”
先知眉間一動。
“你是說,白神入過你夢中?”
他點頭。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崔斯坦。”
先知的雙眼在逐漸明晰的晨光中依舊亮得驚人。他拉起他的手,用兩隻掌捧住,聲音裡帶着欣喜的顫抖。
“崔斯坦,你通過了神明的考驗,是祂将你送到我面前。你願意做我的學徒嗎?由我來當你的引路人,讓我擁有這份殊榮?從今往後你将聽從于我,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傳授給你,而你也将在我的屋檐下獲得一處容身之所。你看怎麼樣?”
“簡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他回饋以同樣驚喜而熱烈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