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身前往示劍城尋祂。
一個小小的孩子,在苦夏的毒日底下,從城中大街的最東頭走到最西頭,又從最西頭走到最東頭,茫然無措地辨認着每一張從旁經過的臉,渴望再次見到那個熟悉的,疲憊而憔悴的身影——祂全看在眼裡。
為了防止他回“家”,祂驅策大風刮倒茅屋,僅在廢墟上給他留一隻草籃——正是他士師父親送的那隻。裡面的食物原封未動,足夠他撐一段時日。
就這樣,崔斯坦猝不及防地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涯,沒有退路,也看不見前程,唯一的财富是一隻裝滿食物的草籃,然而連這也很快失去。
當他在示劍城中失魂落魄地走着,手裡的草籃晃晃悠悠,早有幾雙眼睛盯上了他。天色昏沉,很快夜幕降臨,街上人煙稀少,從兩旁房子的陰影裡轉出四個比他稍大的孩子。
他們将他暴打一頓,搶走了他的草籃。崔斯坦拼盡全力,也隻保住了一塊粗麥面包。
直到聽不見那些孩子的聲音,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掀開衣服檢查傷勢。
年紀小的孩子,總是比成年人以為的要頑強一些,加之從小在樹林裡摸爬滾打,崔斯坦遠比他看起來的要皮糙肉厚。那些孩子的施暴,僅在他消瘦的胸膛上面留下幾個烏青的腳印,手臂和小腿上不同程度擦傷,嘴唇被牙齒磕破,額角流了點血,除此之外,竟并未傷筋動骨。
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走到一個不擋路的角落,蜷縮着坐下,拿出那塊粗麥面包。
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但崔斯坦知道自己必須要吃東西。
他把那塊面包一分為二,一半揣進懷裡,另一半捧在手心,混着血和泥一起吃下。
他沒有流眼淚,因為養父告訴過他,男子漢的眼淚隻應為心裡裝着的人流,而那幾個混混無賴顯然不夠格。
正在這時,他忽然感覺有一塊柔軟的織物在輕蹭自己的臉。
回頭一看,原來自己正坐在一間聖所門前,夏季的熏風吹起帳幔,輕柔地、似有若無地安撫着他,就像神明的目光。
他定睛看了一會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上次和養父一起來,并沒有機會到裡面看看。這次,他剛一踏入,渾身便立刻被一種莊嚴肅穆的神聖感給攝住。
他看到中央有水池,便走過去淨了手,又雙手捧水把臉也洗了。
聖所其實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在聖所裡挂着約幕帷幔的最裡間是至聖所,據說神明的靈識就落腳于此。
崔斯坦幾乎是蹑手蹑腳地走到約幕跟前,生怕打擾神靈安歇。
此時已是子夜,聖所裡一個人都沒有,連火盆裡的火都熄滅了,一切都靜悄悄的。月光從帳外傾瀉進來,給一切都鍍上一層暗淡的灰色,仿佛黃金蒙塵。
崔斯坦從懷中取出那半塊面包,雙手捧着放在高高的祭壇上,随即後退兩步,跪在約幕前,雙手合十。
“求求您,幫我找回我的父親!”
他說的“父親”,自然是指養父。
在祂聽過的汗牛充棟的禱辭當中,崔斯坦的禱辭就算不是最差,也能名列倒數三甲。如此平鋪直叙,如此沒頭沒尾,甚至連最基礎的對神明的尊稱和緻謝也沒有。
但祂就是無端地感覺到他的誠意。
在作為他養父的時候,祂不便與他太親近,唯恐他會因此生出依賴之心,但以神明的身份就不一樣了。
那一晚,祂使崔斯坦在約幕下睡了,破天荒允許他抓着自己衣裾的一角入夢。
夢中,一個渾身籠罩着金光的男子走近他,溫柔地替他塗抹油膏,治愈了那些青紫的瘡疤。這個神秘人對他說話,一開口竟是養父的聲音:“孩子,你必須為自己尋找一個目标,隻有這樣,自哀才不能将你吞沒。”
随着拂曉的第一縷晨光,他便像重獲新生一樣蘇醒,全身上下的傷痛都消失了,隻有夢中那人的話仿佛刻在心上一般記憶鮮明,濃墨重彩。
我要為自己找個目标。他喃喃道。
示劍城不大,他沒花多少力氣就打聽到那夥孩子的住處。那是在下城區一片簡陋的窩棚,幾乎就是在兩排房子中間,用竹竿撐起一塊油布,下面鋪上草席。地面潮濕發黑,腥臭撲鼻,兩側房屋的牆根底下都是排洩物的痕迹……寄居在此的大多是孤兒,也有不少是妓女的孩子。
崔斯坦走進去,仔細避讓着地上的穢物,但還是踩到了什麼,腳下一聲脆響。低頭查看,卻是他那隻草籃的遺骸。
響聲驚動了正在窩棚裡睡覺的幾個孩子,他們翻身起來,崔斯坦注意到其中年齡最大的那個孩子手上,還拿着一塊屬于自己的肉幹。
“這塊肉幹是我的,請你還給我。”
對方冷笑一聲:“你從哪看出來的?上面寫你名字了?”
“我知道是我的,因為這是你昨天從我手裡搶走的。”
崔斯坦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并沒有上前幫忙,隻是起哄似的圍成人牆,拍手叫好,為出自他們中間的那個孩子鼓勁。
許是他今日運氣點背,又許是才從夢中醒來力氣尚未恢複,這個明顯比崔斯坦要壯一圈的孩子居然敗下陣來。
崔斯坦以勝利者姿态仰着臉,他雖然赢了,但赢得鼻青臉腫,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将那塊肉幹一分為二,一半揣進自己懷裡,一半仍舊遞給那個大孩子。
“如果你餓的話,就拿去吃吧,但請不要搶别人的食物。”
那孩子氣得将肉幹朝他劈臉扔來:“你等着,再要讓我在示劍城裡看到你,我把你做成肉幹!”
崔斯坦沒有理睬,徑直回到聖所,将那半塊肉幹再一分為二,一半端端正正地放在祭壇上。
在場的信徒都以一種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四分之一肉幹?這跟去拜訪一位身份貴重的人有事相求,卻帶去豬飼料作為信物有什麼分别?這哪裡是獻祭?這分明是挑釁神明!
崔斯坦卻渾然不覺。約幕前的軟墊已經跪滿,他便找個不起眼的角落,瘦骨嶙峋的膝蓋直接磕在堅硬的石闆上,與大家一起祈禱。
“您告訴我要找個目标,我照做了,接下來呢?”
見神明不答,他又急切地追問:“您可以答應幫我找回家父了嗎?”
旋即,他又自我否定道:“不對,不可能那麼容易。父親說過神示大都晦澀難懂,您說的‘找個目标’一定不可能隻是字面意義,一定對我還有别的要求,隻是這要求是什麼呢?
“不行,我還得再好好想想。”
良久,他就這麼跪在約幕前思考,信徒們在他身邊出出進進,往來絡繹,他卻像毫無知覺。神明的意圖對于他現在這顆小腦瓜來講過于龐雜抽象、難以揣摩,但他仍舊不遺餘力地試圖破解,想要抓住一星半點的閃光,因為他相信勤能補拙。
直到暮色四合,他又在約幕下睡去。
子夜時分,他被外面的腳步驚醒,便悄悄起身,躲到約幕後偷看。
進來的竟又是那夥搶走他草籃的孩子。
他們似乎并未被這裡神聖的氣氛感召,依舊不知羞恥地大聲喧嘩,嬉笑打鬧,碰翻了淨手池,撞倒了燔祭盆,信徒們焚燒祭品留下的灰燼撒了一地,又被他們踩得到處都是。
而後,他們又将手伸向了祭壇。
祭壇上放置着各種用黃金制成的祭祀聖器,有酒杯、果盤、香爐、燈台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孩子拿出一隻麻袋,将金制聖器一股腦兒裝進去。
“大哥,這些東西就算偷出去,也沒人敢收吧?”
“怕什麼?沒人收就叫它們爛在我手裡,扔進臭水溝裡也行!管這地方的老頭子今天叫我當街吃了巴掌,臉上到現在還火辣辣的,還說什麼我這樣做會招來‘神明之怒’,我非叫他知道什麼叫‘卡巴之怒’!”
原來這孩子叫“卡巴”,崔斯坦暗暗記在心上。
拿完金器,他們又發現了崔斯坦放在上面的一小塊肉幹,于是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是哪個窮鬼把這種東西放在祭壇上?這也拿得出手?”
“這家夥難道不知道嗎?神明是不會保佑窮人的,連看一眼都不會。”
“而且祭品要燒掉才管用,放在祭壇上全是白費。”
“不僅窮,而且蠢。”
“要是上帝老兒會為了這半塊肉幹保佑他,我卡巴從今天開始跟他姓。”
“很遺憾,我并沒有姓氏。”崔斯坦從約幕背後鑽出。
“怎麼又是你?”卡巴被吓一跳,随即便像意識到了什麼,眯起眼睛露出譏笑。
“你不會就住在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