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娜塔莎立刻回想起,在頭兒家裡有一本《珀迦托雷愛情故事集》,上面有一篇,就是講述兩位初代天使之間的故事。相傳,初代天使由于為始神的羽毛所化,所以出生時并無性别,也注定無法擁有自己的後裔。可是卻有兩名基路伯無法克制地墜入愛河,其中較強者決定雌伏,主動選擇承受分娩之苦。于是白神将其變為了女性。
故事的結局是末日浩劫降臨,兩位初代天使連同祂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埋骨戰場。因此大多數人都猜測故事中的兩人一個是基路伯之首米迦勒,另一個是面孔最為柔美的加百利。
然而,真實的結局卻更為殘忍。得知路西法懷孕,米迦勒特意向她隐瞞了末日浩劫的出征指令,想要護她周全,可自己卻和其他五名基路伯一起戰死沙場。
作為最後降生,卻在拿弗他利的魔鬼訓練中逐漸異軍突起,趕超前面六位的路西法,獨自蜷縮在潘瑞戴斯聖山的居室深處,忍受着孕期的折磨,絲毫不知米迦勒已然身死的消息。
十月之後,她懷着巨大的悲痛誕下這名遺腹子,在身邊養到一百歲,基路伯生長緩慢,百歲也隻有人類嬰孩的模樣。當時拿弗他利正四處搜集約書亞的靈魂殘片,得知這個孩子父母雙親的身體裡均有一部分來自白神的靈,再也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于是,拿弗他利将這孩子從她手中奪走,将他靈魂抽空,肢體遺棄,而路西法也自此叛天。
直到她無意間又在一段露水情緣中誕下一名長翅膀的小女嬰,她才回去懇請拿弗他利原諒,并求祂重新奪走自己女兒們的孕育能力。自然界一切守恒,相應的,她便要無休無止地忍受生育折磨。
卡梅拉振翅飛到她面前:“母親,為什麼你會願意為别人懷孕生子?我還以為你是别無選擇……”
路西法還沉浸在久遠的回憶中,一時難以平複。娜塔莎出手替她刮了晦天使女孩一個嘴巴:“小孩子家家,你懂什麼是愛?”
路西法掀起長長的睫毛,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約書亞彎下腰去将她扶起:“你希望,我将這個孩子複活,把原本歸屬于他的靈還給他,是嗎?”
路西法又是深深一拜:“我知道這個要求非常過分,但我還是必須一試。因為從第一次在黑爾見到你,我便認定你就是白神,之後,這個念頭便一直伴随着我、支撐着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要知道,拿弗他利當初根本不相信你會回來,而為了把崔斯坦送回你身邊這件事,我甚至又遭受了祂一頓毒打。但那再也不能使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最疼愛我的那個主神要回來了,我和米迦勒的孩子要回來了!”
最後,她又低聲補充一句:“如果被你拒絕,那我也正好死了這條心。”
“你可知你剛才向他提出的是什麼要求?他體内的靈已經十分稀薄,如果他再按照你的要求,抽出一部分來複活你的孩子,那他就不再是白神了!”
拿弗他利說着便揚手又要打,被約書亞用目光制止。
祂再一次向這名受苦的基路伯俯下身,和顔悅色地道:“你恨拿弗他利嗎?”
路西法搖頭:“剛開始恨,可是越到後來,我就越明白,祂這麼做是出于對你的思念。我能理解祂,祂太希望你回來了,可祂的特質卻隻允許祂通過這種殘忍的方式來挽回你。我不怪祂,因為,我自己也想念你。”
約書亞滿意地點點頭:“那孩子的身軀呢?我相信你一定會保存好吧?”
路西法從身後拿出崔斯坦那隻灰色翅膀的翼式背包:“當年主神對剝離魂魄的操作還不十分熟練,為了提煉出最精純的靈,都毀得七七八八,隻剩下這對翅膀,祂将其做成第一隻翼式背包。它不是因為髒才變成灰色的,它本來就是這個顔色。”
說來也有緣,約書亞記得自己第一次去黑爾時背的就是這隻翼式背包,也不知是這對翅膀有靈主動找上了自己,還是自己身上本該屬于它的靈氣将這對翅膀吸引過來。
祂看看一旁剛被自己安放在地上的約二的軀殼,背後一對翼骨森然可怖,又看看路西法遞上的翼式背包,一拍即合:“我就說吧,這些東西留着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這孩子其餘部分的魂魄,隻是把我的靈注入到這具身體,剩餘的用路西法或拿弗他利的補足,那造出的豈非又一個約二?”
黑爾女王剛剛高揚的希望又狠狠跌落下來。
拿弗他利不動聲色地從背後拿出一隻透明小罐,裡面有一點微末的靈光躍動。祂反手丢進路西法懷裡:“這孩子畢竟也算我的骨血。當年剔除約書亞的靈之後剩下的部分,我雖沒用,卻終是舍不得毀棄,一直留到今天。”
路西法驚喜萬分,連聲道謝,又立即将那隻盛有她孩子魂魄的小瓶遞給約書亞。
祂為那具軀殼重新塑形,縮小成一個嬰兒的模樣。黑發就不用改了,因為路西法本來也是黑發。又從翼式背包上卸下翅膀,安放在原來翼骨頂出皮膚的位置。最後,祂又按照路西法和記憶中米迦勒的樣子重新捏了臉。
做完這一切,祂退後一步看,覺得還是有一點像自己。
可路西法卻說:“對,真像!這就是他原來的樣子!我的孩子……”
約書亞從小罐中倒出魂魄,封入孩子胸膛,又提取出一絲自己的靈流,輕緩地注入這具嶄新的軀體。而後,這孩子睜開雙眼眨了眨。
異瞳!一隻金色,一隻赤銅。
路西法撲上來抱住這個孩子,又是貼又是親,一雙眼睛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
拿弗他利走過來也要抱,路西法不給,祂便說:“我好歹也是這孩子的外祖父啊!”
約書亞在一旁看着祂們争搶,嘻嘻哈哈,幸福洋溢,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神明存在的最大意義不正是如此?讓每個迷途的孩子都找到回家的路,使每個出現陰差陽錯的造物都回歸本來面目,把由錯誤累積造成的遺憾都拉回到正軌上。
如今,隻剩下最後一件事了。
約書亞輕輕來到拿弗他利身邊,伸出一隻五指修長的手,搭在祂肩上:“弟弟,我要走了。”
拿弗他利剛從路西法手中搶過那孩子,抱在懷裡陶醉地端詳,聞言猛然一驚。
“你要去哪兒?
“進入烏洛波羅斯循環,去找崔斯坦。”
“你可知,如果你這樣貿然闖入循環帶走崔斯坦的靈魂便有違了我當初建造它的初衷,讓全天下的靈魂都能平等地進入往生。”
“我知道,所以我會自己付出代價。”
當一個神明對祂的造物失之偏頗,祂便不配再為神明。
祂張開雙翼高舉過頭頂,一時間光芒熾盛。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連在大地上辛勤忙碌的天使們也接收到感應,紛紛擡頭。
約書亞放出神音:衆天使聽令!從今往後,你們有且僅有一個主神,祂就是拿弗他利,你們當恪勤匪懈,虔心竭力,輔佐祂照管好這個世界。
又向拿弗他利:弟弟,這個世界便托付于你。
黑神吃驚道:“何故忽然說這種話?你我都是這個世界的始神,相生相伴,缺一不可。”
約書亞搖了搖頭:“這萬年以來,就你一個,不是也挺好?
“我想過了,過去我認為,神明存在的最大意義,便是叫這世界有一天不再需要神明。但這是錯的,世界會一直需要神明,因為隻有這樣,當人們孤單彷徨的時候,擡頭仰望天空,便還會覺得,有那麼一雙全知全能的眼睛在注視着自己,他這一生所經曆的苦難不會無人知曉,他此刻正在承受的痛楚也不會無人在意,他才會覺得,自己的靈魂是有歸處的,而不是死後在浩渺的煙波裡漂泊無依。
“但是,這世界隻需要一個神就夠了,那便是死神。以後将不再有白神和黑神之分,人們活着的時候将因為懼怕你施予的懲罰而有所忌憚,死亡之後将在你為他們建立的秩序中,被溫柔以待。”
“那你呢?你怎麼辦?”
“這就是我的事情了,我說過,我會自己付出代價。”
祂垂下眼簾,蓋住金色虹膜。少頃,驟然睜開,周身發生一場小範圍的靈流爆炸。
緊接着,神明的金粉擴散向世間,天使們争前恐後地魚躍龍門,沐浴在這賜福之中。
拿弗他利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腕,發現連最後一分靈也沒了。
約書亞看着祂道:“我已不是神祇。如果有一天我回來,希望你還能接受我作為天使,因為這是我自己争來的,沒必要跟你客氣。”
拿弗他利道:“你這是何苦呢?就算你保留着這一分靈去找崔斯坦,也沒有人敢說你半句不是,我會确保如此,又何必自降神格,淪為凡人魂魄?”
約書亞道:“我答應要給衆天使恩賞,如今我沒有更多,隻有這些,就先分下去,日後如果還有機會,再行補足吧。”
約書亞隻身前往烏洛波洛斯循環,拿弗他利想要陪同,被他婉拒。
飛出一段距離,隻覺身後還有人尾随,約書亞便忽然一個急刹後退,堵住那些人的去路。
才發現,居然是第七小隊的舊部們。
他們隻當他成了神,自然而然會端起架子,不似過去那般平易近人,所以一直不敢上前。
如今卻看到他那張春風化雨的溫柔笑臉,頓時都卸下了心防。
小湯米第一個撲上去,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師父,我還當你不要我了呢!”
約書亞摸着他的腦袋道:“傻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呢?不過你現在最好還是再給自己找一個新師父,因為我要去尋崔斯坦,一時半會兒可能不會回來。”
娜塔莎一把将這個小哭包從約書亞身上撕下來:“頭兒,真高興你沒變樣。”
約書亞道:“娜塔莎,你是跟了我兩輪的人,我是什麼樣的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娜塔莎偷偷蹭掉一顆眼淚:“先不說這個,你要去找傻大個,讓我們幫你吧!”
約書亞搖搖頭:“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們想來幫我,我心領了,但你們都是這個秩序的一部分,我不能叫你們和我一起破壞它,那樣烏洛波洛斯循環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祂一一同他們擁抱、道别。
轉身飛出一段,又聽見馬克隔着老遠朝他背影喊:“老大,你可千萬要回來領導我們!我怕會調來一個兇神惡煞般的大天使管理靈魂打撈部,那我還能不能愉快地摸魚啊?”
娜塔莎輕輕敲一下他的頭:“瞧你這點出息。”
與舊部分别後,他一個人來到赫柏通天塔舊址,圖書館的位置。
雖然通天塔已經倒塌,但像這樣重要的處所還是被用屏障保護起來。
約書亞穿過屏障進入内部,看到一群辛勤的靈魂正在忙碌。中央地面上有一個“?”的符号,就像兩張黑色的深淵巨口,邊緣隐隐泛着紅光,那是拿弗他利的本源之力。
從一邊的巨口中不斷有來自死者的靈飛出,迫不及待地附上一本本早已書寫好姓名的靈魂之書,被安放回書架上。
另一邊,又不斷有即将前往人間的靈魂連同記載着他們前世生平的靈魂之書一起被投入一口巨大熔爐,經過焚燒之後,飛出的一顆顆閃着金子般光芒的靈,被此處工作的靈魂捕獲,裝進小瓶,最後被投入剩下的那一張巨口。
約書亞左右看看,想找一個人問問崔斯坦的靈魂之書在哪裡?或者他已經過焚燒,被投入了循環?
可是面前的靈魂卻都像野蜂飛舞一般忙碌,默默無言,仿佛沒有看見他似的。
正在這時,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是在找這個吧?”
“約瑟芬!”
他回頭望向大天使。她的臉上仍舊挂着跟過去一樣明媚寬厚的笑容,但還是有些細微不同,比如她的頭發散開了,沒有編成粗粗的發辮,也沒有戴眼鏡,目光鮮妍銳利。
她手上拿着一本八開本的巨書,足有成年男子一條上臂那麼厚,書脊蒙塵磨損,但是閃閃發光,記載着崔斯坦作為不死之人的漫長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