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自己睜開眼睛,第一眼對上的便是一雙春和景明的金色眼瞳。
他伸手在空中亂抓,指尖被一束頭發纏繞,那絲絲縷縷的細線在自己粗短的指頭上閃閃發光,一時叫人分不出是金色還是銀色。
這時候他聽見有人說話,聲音空靈悅耳,又仿佛攜帶着能夠勒令雷霆的莊重威儀。
“這便是你的天使,拿弗他利。”
他被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裡,瞬間就有種怅然若失的感覺。周身暖洋洋的和煦金光全都消失,這個懷抱陰冷酷烈,仿佛躺在一堆鋼筋廢鐵之上。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逃離,于是哭鬧起來,從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含糊聲音。
“怎麼回事?他是病了嗎?”
他聽見一個如同這個懷抱一樣凜冽冷酷的聲音說。
“再讓我看看吧。”
那個散發着陽光、草木和羽毛香味的懷抱又将他接了過去,終于渾身舒坦了。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心滿意足地依偎在這個懷抱中。
“我看,他好像沒事。”
“為什麼他們都讨厭我?”
他又聽見那個可怕的聲音說,但此時竟覺得他有些可憐。于是暗暗下定決心,下次再被他抱着的時候要忍住不哭。
“不是這樣的。可能是你抱的方法不太對,你要用胳膊而不是手指,你得讓他躺在你的臂彎裡,對,像這樣!不要叉開五指去抵着他。”
他果然又被轉回到那個人懷裡,雖然還是很不舒服,渾身上下硌得慌,但他忍住不适,沒有哭出來。
他聽見那個好聽的聲音說:“看,這樣不就行了?”
話音未落,他就被甩了兩下,感覺頭暈目眩,差點嘔出來。
“拿弗他利!别這樣!”
“我隻是想測試一下,他的承受極限是什麼。”
好聽的聲音歎了口氣,一隻溫暖柔軟的手壓上自己額頭,安撫了剛才湧上來的劇烈恐慌。
“拿弗他利,他還小,你想要測試,得耐心等他長大一點。他是從你自己羽毛中誕生的基路伯,你一定得照看好他,除了你,沒有人能代勞。”
那隻手還放在自己額頭,穩健而和緩的暖流循序漸進地被輸送過來,他漸漸地感到困意,眼皮很重。在墜入夢境前的最後一刻,他聽見那個好聽的聲音在問:“你打算叫他什麼名字?”
“還沒想好。要不哥哥你給他起一個?”可怕的聲音道。
“不如就以這漫天星辰作為他的姓名——路西法。”
路西法印象裡很少見到約書亞主神。絕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和拿弗他利主神一起住在潘瑞戴斯聖山。
和他們一起的還有六名同自己一樣的基路伯,不過他們都比自己要年長,而且都是從約書亞主神的羽翼中誕生,因此他不敢去親近他們。
後來,他聽說了他們的名字,也暗暗學會根據特征分辨他們誰是誰。
雖然都是雪膚金發,但米迦勒最為俊美,也與那位不常露面的主神最為神似。他似乎是所有基路伯的頭領。
加百利容貌柔和,身材纖瘦颀長,他是司掌智慧的天使。
拉斐爾擁有雕塑一般的輪廓,身形偉岸,上臂發達,司掌藝術。
烏利爾是火系天使,他的頭發金中帶紅,面貌剛毅,矮壯身材,司掌鑄造。
沙利葉和耶利米爾是從同一根羽翼上誕生的雙生子,五官極其相似,都是清淡挂的長相,分别司掌律法與道德。
路西法問拿弗他利:“主神,就因為他們出生得早,幾乎所有門類都讓他們選去了,我還剩下什麼?”
拿弗他利隻覺這話熟稔無比,像極了自己撕毀翅膀前的帶淚控訴。
沉吟一會兒,祂道:“你可以司掌力量與戰争。”
路西法赤銅色的眼睛亮了亮,那時他還不知道這選擇對他意味着什麼。
在他第一個百歲壽誕的時候,約書亞主神回來了,還給他帶了禮物,一隻通體黑毛的小貓。
約書亞說:“我在人間發現了它,好像已經被人類馴化,看見它的毛色便使我想起你。祝你百歲快樂,路西法。”
路西法很是喜歡,給他起名赫爾墨斯。
但它卻不是他日後的坐騎赫爾墨斯。真正的赫爾墨斯早在死後世界秩序被建立以前,就魂飛魄散了。有一次玩耍中它抓傷了拿弗他利,主神一怒之下便捏碎它的腦殼。唯一的安慰是,它死的很快,應該沒有痛苦。
回到百歲壽誕,拿弗他利也有禮物要送給他。
正當他滿心歡喜地閉上眼睛跟随主神前往放置禮物的所在,他的手碰上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一隻銅牛。
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空曠的黑暗之中,四野漆玄一片,還散發着一股硫磺的刺鼻氣味。氣壓很低,空氣稀薄混濁,雖然不見一絲光亮,體感卻十分悶熱,就好像被裹在一塊油氈布裡頭。
路西法不解地望着主神,不明白祂為什麼要帶自己到這個地方,也不明白祂為什麼要為自己準備一隻銅牛。
拿弗他利陰恻恻開口:“我已為你定下道路。你若想成為司掌力量與戰争的基路伯,必先承受住旁人難以想象的重創與折磨。”
祂彎腰打開銅牛腹部側面的小門,示意路西法自己爬進去。
路西法猶猶豫豫,遲疑再三,最後還是選擇不去觸怒主神,自己跪下來,用雙手和雙膝爬進了牛肚子。
裡面很狹小,還有一股煙熏火燎的氣味。四周都是焦炭一樣的粉末,摸上去還有些微油膩。
他聽見“當”的一聲,小門關閉了。緊接着就有洶湧的熱力從下面傳來。
拿弗他利在銅牛外面生起了火。
膝蓋和手掌都撐不住了,起泡滾膿,可是再疼也要撐着,因為不撐的話就是别的地方要接觸到滾燙的牛腹。可是其它方向也慢慢熱了起來,側面、背面,包括頭頂、尾部。她想換個動作,卻轉不過身,手摸到小門,摁上去出現一道縫隙,一股清涼的空氣透進來。
他便開始拼命推門,一面推一面哭着哀告。外面的拿弗他利不知是走了還是真的鐵石心腸,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慢慢的,推變成了敲,敲變成了砸,砸變成了絕望地、有氣無力地、一下一下地撓……
路西法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生志的,或許從進入銅牛的那一刻起便沒有了。
可神族卻不是那麼容易死的,除非是自己作。
他的身體擁有強大的自愈能力,在拿弗他利将他放出銅牛後,他便拖着這具焦黑的殘骸,回到潘瑞戴斯聖山。約書亞主神早已離開。
第一次總是好得很慢,慢到令人氣餒。他看着自己正常的皮膚一寸一寸地從焦黑的死肉下面破土而出,整個人斑斑駁駁,猙獰得不行。
這段時間他很消沉,總是把自己關起來,急不可耐地去摳結痂的皮,摳出一個個粉紅色的泛着血沫的破洞。
其他基路伯輪番前來叩問,都被他拒之門外。眼下自己的殘破醜陋與他們光鮮亮麗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他簡直不能容忍。
身上帶着這樣的傷是很難休息好的,因為沒有任何一處皮膚能夠挨着床還不疼。他就這樣硬撐着,一直撐到再也撐不下去,就昏死在地闆上。
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傷口已經不疼了,而且渾身散發出一股新生的清香。餘光瞥見床邊亮閃閃站了一群人,吓得他一激靈從床上坐起。
原來是基路伯們。
看見他醒了,基路伯們立馬圍上來,七嘴八舌。
“你好一點沒有?”
“天呐,我從沒見過那麼重的傷!”
“真是太心疼啦!”
“不要把自己關起來嘛,有什麼難處可以和我們說說。”
“我們一直都在這兒。”
“你不要害怕我們。其實,我們一直以為是你生性孤僻懶得搭理我們。”
……
六張嘴同時噓寒問暖,六張嘴同時将那層本以為不可逾越的隔膜捅破,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真情關切讓路西法心中一暖,驅散凜冽,迎來春光。
米迦勒走過來在床邊坐下,掀開他的衣服檢查傷口。他也是這時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的皮膚又能看了!那些可怕的焦黑色的死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脫落幹淨,露出新生的粉紅色的肌膚,雖然膚色還有些不均,紅紅白白的,但總體上已經有副人樣了。
米迦勒道:“以後再碰到這種事,不要一個人承受,你可以來找我們幫忙。”
路西法被他關切的目光直射,不知怎的竟有些羞怯,低眸不語。
加百利好奇地問:“祂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他垂着頭,隻簡單地答:“銅牛。”
“銅牛?那是什麼?雕塑嗎?”拉斐爾天真地道。
烏利爾老老實實地舉起了手:“這件事我有責任。拿弗他利主神前不久來找我,向我詢問鍛造銅器需要什麼樣的火候,當時我瞥了一眼圖紙。這個‘銅牛’其實就是一個公牛形狀的黃銅雕塑,裡面是空心的,側面開小門,讓人爬進去。”
“雕塑就應該在外面欣賞,爬進去幹嘛?”拉斐爾又問。
“那不是簡單的銅牛雕塑。”
“那是酷刑的刑具。”
沙利葉和耶利米爾這對雙生子一人一句。
拉斐爾驚恐地瞪圓眼睛,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