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嚴肅地轉向路西法:“祂這樣對你,需要我們去向約書亞主神說明嗎?”
路西法用力搖頭:“主神行事自有其意圖,容不得我們置喙。”
天知道他有多麼想變得強大,變成拿弗他利口中司掌力量與戰争的天使,這樣他才不會在前面六位基路伯中低人一等,擡不起頭來。
幾天過後,拿弗他利見他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就又帶他去了一次銅牛那裡。不過這次旁邊多了一樣東西,是個絞架。
有了銅牛的經驗在先,絞架對他而言簡直輕松愉悅。他被吊在上面足足一整天才擰斷脖子,就這樣在肩膀上頂着一顆沒有任何支撐的頭顱回到聖山。
之後,他還嘗試過斬首、車裂、碎輪、苦梨,坐過“猶大的搖籃”,也被木樁釘穿過身體,被夾碎過頭顱、膝蓋,被饑餓驚恐的老鼠穿胸而過,也被關在一個人形吊籠裡在烈日下曝曬了七七四十九天……
這些刑具後來都流傳到人間,供人與人相互折磨取樂。
拿弗他利給那個地方起名叫黑爾地下城。
祂在傳授他本事上極為慷慨,幾乎毫無保留,但就是三不五時地要帶他來一下這裡,欣賞他痛苦的表情與慘烈的嚎叫,然後他就得以放松一段時日。
在這麼多酷刑中,最令他懼怕的,依然是那隻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銅牛。他永遠無法忘記第一次看見銅牛的時候,那暗黃色的金屬在寂靜的黑暗中熠熠生輝,散發着慘烈的死光。
路西法剛開始不知道規律,後來才慢慢摸清楚。每次隻要拿弗他利心情不好,在約書亞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或者到了事先約定的日期約書亞沒有回家;亦或是他心情太好,有新的刑具問世、黑爾地下城建設進度感人、約書亞馬上就要回來……祂都會把他帶到黑爾地下城,有時候借口要他幫忙調試新刑具,有時候說是想要磨砺他的意志,有時候甚至什麼都不說,但路西法心裡清楚,祂隻不過是需要一個發洩對象。
祂是黑神,暴虐和殘忍是祂的天性。
慶幸的是,六名基路伯一直陪在他身邊。
他們每天都會準時來看他,從不令他期待落空。加百利為他讀書,傳授他各種知識;拉斐爾彈琴唱歌,有時候會教他作畫;烏利爾拿出自己新造的小玩意兒哄他開心;沙利葉和耶利米爾這對雙生子跟他并排躺在床上,一個剝葡萄喂進他嘴裡,另一個接他吐出的葡萄籽……
在他傷勢不嚴重的時候,他們也會陪他在後山操練,手持各自的法器一陣乒乒乓乓。路西法從未嘗過敗績,即使是同時對戰他們五個人,因為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隻有米迦勒每次都神色凝重:“不行,這件事我必須上告約書亞主神。”
路西法苦苦哀求:“别!約書亞主神一定不希望我用這麼小的事情去打擾祂在人間的工作。”
米迦勒道:“傷害你怎麼能算小事?”
“可主神在人間尚且自顧不暇。而且我沒事。你看,傷都好了!我每次最終都能好起來。”
他怎麼能告訴他,有時候約書亞主神就是他受到傷害的原因呢?
路西法的确在慢慢變強,如今他已經可以在銅牛裡待上半天。
他的自愈能力也越來越快,過去每一次進銅牛需要相隔半年,現在隔月便能進去。
但仍是害怕,怕得他肝膽俱裂。每每進入銅牛的時間臨近,他便恨不得先在其它刑具上把自己弄死,然後再把屍體裝進銅牛裡焚燒。當拿弗他利命令他在銅牛邊跪下的時候,他的膝蓋幾乎不能自已地僵直着,渾身顫抖,冷汗快要流成一條河……
但進入銅牛卻是避無可避的,而且拿弗他利主神熱衷于欣賞他被吓到屁滾尿流的樣子,他越是表現出害怕祂便越是得意,以至于其它刑具都不要他再試了,隻專注于銅牛。
但凡事都有例外。
路西法第二百零一次進入銅牛的時候,連烈焰都沒有撲滅他的生志。他在裡面放聲高歌,唱拉斐爾教會他的生命旋律;他耳邊有一首詩,吟詠着至高無上的勇氣,那是加百利告訴他的;他的手心和膝蓋戴着烏利爾專門為他打造的護甲,而他的心底充滿公平正義、毫無畏懼,那是來自沙利葉和耶利米爾的力量……
有時候注視着他們,他覺得自己仿佛透過他們的眼睛,看見了另一位主神。祂關照衆生,悲憫衆生,憐愛衆生——尤其是自己。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獨自受難。
仿佛有一雙強有力的寬闊羽翼覆在自己背上,為他抵禦一切傷害。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害怕銅牛了!
這一次,銅牛燒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天三夜,待到拿弗他利失去耐心主動打開小門查看他的情況。
他沒有出來。
他的四肢俱已化成了灰,身體也縮成了皺皺巴巴的一小塊焦炭。當拿弗他利用鏟子将他鏟出來的時候,幾乎确信他活不了了。
連他自己也以為自己活不了了,眼睜睜看着拿弗他利把他齑粉一樣的身體鏟出銅牛,裝進一隻陶罐,埋在後山。
可為什麼他的神識還在?為什麼他還能看見東西?為什麼他還像個遊魂一樣飄蕩在被掩埋的陶罐上方?
他想大聲呼救,他想掙紮着碰觸,他渴望被人發現,卻于事無補。
直到那天晚些時候,他看見米迦勒隻身來到後山,把那隻陶罐挖了出來。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綠洲,被花香果香纏繞,身體下面是柔軟的草甸。
等等,身體?
他不由得撫摸了自己全身,發現自己全須全尾,竟是連一根發絲都不曾少去。
他扭頭看向旁邊,那些與自己情同手足的基路伯們都圍坐在他周圍,憂心忡忡地注視着他。
見他醒轉,他們紛紛長舒一口氣。
米迦勒道:“我們把你的事情告訴了約書亞主神,祂回應了!祂說你的遭際讓祂痛心,祂不會坐視不理。”
“那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路西法問。
“你現在就在祂的寝殿——伊甸。祂同意我們暫時将你藏在這裡,這樣拿弗他利主神就無法找到你,祂會以為你已經死了。”
“可是這具身體……我明明都已經化作齑粉了!”
加百利道:“是米迦勒替你修複的。”
路西法大為驚奇:“他怎麼……能做到?”
加百利微笑道:“你的身體,每一次都是他替你修複的。他除了是我們中為首的基路伯,當然也有自己司掌的門類。”
“是什麼?”路西法好奇道。
“療愈。”
這一句,是米迦勒自己回複的。
後續發生的事情我們早已了然。司掌力量與戰争的基路伯愛上了司掌療愈的基路伯,他們一起來到約書亞主神面前請求祝福。
約書亞除了祝福,還贈予他們别的禮物。祂使路西法成為女性,并因此有了創生之能。
其後,末日浩劫。懷孕的路西法被蒙在鼓裡,包括米迦勒在内的六位初代天使全體隕落,連約書亞主神也不曾回歸。
從此她便被冠以“碩果僅存的初代天使”這一名号。
難道不諷刺嗎?司掌力量與戰争的基路伯纏綿孕塌,卻叫司掌療愈、智慧、藝術、鑄造、律法和道德的基路伯替她去打仗。
這道坎,她怎麼也過不去。
那一天拿弗他利回到聖山,她顧不得掩飾自己隆起的孕肚,舉着劍沖出來要與祂拼命。
拿弗他利無心戀戰,竟叫她步步緊逼,節節敗退,一直退到牆邊。
她用那把細劍抵住祂的咽喉,紮了個小洞。
始神之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讓周圍的草木枯死一片。
她便忽然下不去手了,因為在祂眼中看見了失魂落魄。
那不是因為懼怕那把抵在喉間的利刃的失魂落魄,也不是因為經曆被昔日下屬打敗的失魂落魄,更不是因為目睹明明已死之人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失魂落魄……
她認得那種失魂落魄,因為此時此刻在自己眼中,一定也有相同的失魂落魄。
那是失去了心愛之人的失魂落魄!
她丢下劍,拿弗他利卻盯上她的肚子。
十月以後,孩子降世,一百年後,拿弗他利将其奪走,路西法叛天。
如果約書亞知道,在祂決定向路西法伸出援手的時刻,就注定了祂自己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祂又會作何感想?
從解救一名受苦受難的基路伯開始,拿弗他利失去了祂的發洩玩具,内心巨大的愧悔和自慚壓倒了祂,使祂轉而惱羞成怒,釀成慘絕人寰的末日浩劫。而後衆天使隕落,約書亞為推遲人類滅亡的必然命運,心甘情願用自己與邏格斯做了交易。
一位始神死去,換得一名基路伯的解脫,人類又得以苟延殘喘數百個世紀……
于是,命運閉環。
在宇宙某處遙遠的神殿,邏格斯合上一隻水晶球,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枚顱骨底座上。從這枚水晶球往右,無數顆與之相似的水晶球一字排開,蜿蜒千裡,望不到盡頭。
祂背手道:“諸神的命運永遠令人唏噓,無論拿來交換什麼皆是不值。可偏偏總有些傻瓜願意前赴後繼,為了一點零星微末的事抛顱灑血,想想真是幼稚可笑。”
若幹年以後,路西法再次回到黑爾地下城,這次是準備永久定居在這裡。
當時在她身邊隻有長女晦天使約瑟芬和約書亞主神留給她的牛頭人米諾陶斯。
約瑟芬第一次看到滿目刑具,皺起眉頭:“母親,這些要怎麼處置?”
路西法頭也不擡:“全砸掉。”
約瑟芬伸手拂去銅牛身上的灰塵,忽然覺得這麼精美的東西,毀去有些可惜。
“既然要看管罪惡的靈魂,那這些豈不是正好可以用上?”
“即便是懲罰罪人,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路西法鄭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