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年來,邏各斯始終在尋求能抗诘願望之力的方法。約書亞許願要祂永遠滾出自己的世界,而祂如需讨還此願的價碼,就必須到祂的世界去索取。
更荒唐的一件事是,當祂好不容易找到方法可以繞過願望的規則,去向約書亞讨要虧欠自己的東西,卻發現,許下願望的是白神約書亞,但那個世界已經沒有白神,隻剩下一個難登大雅的大天使約書亞。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去向這個約書亞讨回來,把那低賤的天使命格,置于滿滿一櫃子珍藏着各色神祇命運的水晶球中,效果無異于在一堆千元檔的高級手辦中放了一個粗制濫造的十元檔盲盒,别提有多紮眼,而且拉低祂品味的整體檔次。
思前想後,邏各斯最終決定暫時放棄這個不識擡舉的玩意兒,而将興趣轉投其他神祇。
如今,距離約書亞回到靈魂打撈部繼續擔任掌事大天使已經過去了有些年頭,期間馬克無數次表現出想去潘瑞戴斯頤養天年的想法,都被娜塔莎強行按下。
她的理由頗具說服力:“潘瑞戴斯是不允許普通靈魂談戀愛的,如果你去了那裡,就真的隻能打一輩子光棍,不如再等等,說不定真愛會出現。”
果不其然,在馬克開啟自己第四輪服役周期的時候,終于與自己的愛情不期而遇,這個女孩是第七小隊的新成員。
娜塔莎說:“人家比你要小幾百歲,要不要臉?”
雖然對方小了幾百歲,但都是成年人,且志同道合,馬克終于覺得自己的超長待機服役期值回了本。
再說小湯米和卡梅拉。由于卡梅拉是晦天使,雖然如今長老席位上已有一位晦天使坐鎮,但潘瑞戴斯畢竟是一個與黑爾極為不同的地方,卡梅拉始終對那裡懷有敵意,因此小湯米也就一直陪她留在珀迦托雷。至于為什麼不回黑爾,據卡梅拉稱,每次回去看望母親,小湯米都會被她的姐妹們吓哭。
在新一輪天使遴選中,約書亞向上舉薦了娜塔莎,而她也不負衆望地通過考核,馬上就要迎來自己的授翼儀式并進入十誡廳學習。在她之後,馬克将接棒成為第七小隊的新隊長。
娜塔莎一直想找機會感謝約書亞的知遇之恩,奈何這位大天使與他的伴侶都是大忙人,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恰逢寡婦灣建城八千年慶典,便寫了張請柬邀他攜伴出席。
卻說,在經曆“無界之海”那一回後,寡婦灣的女人們又擇新址落城。依舊位于冥海之濱,隻不過這次有幸選到個風景如畫的角落。在新城修建過程中,娜塔莎為她們提供了許多幫助,她本來就在祈禱回應部有些野路子,如今又有了路西法這尊“大靠山”,她能為這些可憐人做的,絕對不止一星半點。
于是,她就喜出望外地當上了這裡的城主。
寡婦灣共有十二名城主,諸如“興築城主”、“财貿城主”、“雅藝城主”、“百花城主”、“樂享城主”……名目繁多,花樣百出,其中不乏徒有其名的虛職頭銜,譬如娜塔莎的“美譽城主”——畢竟她是個已經離開人世很久的靈魂,不宜擔任太過具體的職務。
在這十二位城主中,最神秘的要數“建城者”,她是寡婦灣這座女性避難所的奠基人。從樹立在港口的雕像看,她應該是一名老妪,但據史料記載,哪怕是在寡婦灣建城初期,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容。即便她應該早已去世,位列天使或經曆了無數次靈魂輪轉,每次城主會議,在十二人的圓桌上,還是會為她留出席位。
娜塔莎本想跟着約書亞學習魔法,隻可惜一來約書亞不在七位長老之列——隻有長老天使能在十誡廳獲得教席;二來,他本身的光系魔法也不是那麼容易上手。
約書亞給她的建議是,她可以先去抱抱天使長羅德裡戈的大腿,讓羅德裡戈當她的導師。羅德裡戈是火系天使,火系很有用,也和娜塔莎風風火火的性格十分調和。所以娜塔莎便款曲周至地向羅德裡戈也發出請柬,作為束脩之禮。
而身為天使長,羅德裡戈不得不向他的頂頭上司告假,這樣一來,拿弗他利也知道了這件事。
“都有誰去?”主神若無其事地問。
“嗯……就是一些和新晉天使相熟的朋友……”
“約書亞也去嗎?”
羅德裡戈不敢欺瞞主神,慌亂點頭。
拿弗他利便從被祂坐得深陷下去的老闆椅中起身,伸了個懶腰:“本座萬年來一直背負着烏洛波洛斯循環,早已身心俱疲,獨木難支。或許,是時候給自己放個假,适當松快一下。”
羅德裡戈:“……”
于是,盡忠職守的天使長隻好硬着頭皮告知娜塔莎“主神也要來參加慶典”這一殊榮。而他自己的悠然假期則泡了湯,變成公務差旅。
二十四小時和老闆捆在一塊兒,吃飯睡覺都要随叫随到,還不如平時上班呢!
新城海灣中有一處新造的度假村,娜塔莎事先向城主聯盟申請包場——否則主神曬個日光浴還被人圍觀,成何體統?
一行人提前一日到達酒店,娜塔莎派人傳話來:自己因要參與慶典彩排無法到場親迎,希望他們玩得盡興。這裡房間随便住,如果喜歡,慶典之後也可憑心情多留幾日。
盡管整棟酒店就隻有他們幾個住客,但約書亞還是選擇與崔斯坦一個房間,羅德裡戈單獨要了一間,拿弗他利事先沒有告知任何人就一意孤行地帶上那個長翅膀的小惡魔,祖孫倆同住一間。
服務員端上盛在半隻椰殼裡的橙香椰清酒為他們接風洗塵,甘甜利口,回味無窮。盡管是度假,大家仍很有節制地隻小酌一口,畢竟在座都是潘瑞戴斯的風雲人物,要是傳出去“主神帶着天使長和一名大天使在人間白日縱酒”可不太好聽。隻有崔斯坦貪杯,一口一口接着喝,邊喝便猜測配方,又去吧台向酒保讨教,全憑約書亞一句“這酒在珀迦托雷喝不到”。
從酒店出門便是海灣浴場。
浴場海天一色,沙鷗徐翔,日麗風清,波恬浪靜。潔白的沙灘如絲緞般柔滑,一腳踩下立刻陷入融融細沙的包圍。沿岸栽種了一排高大的椰林,和暖的海風送來陣陣椰香。狹長沙灘的盡頭是一塊巨大風蝕岩,喚作“海角崖”,那裡是八千年前,寡婦灣初建城時的舊址,現在隻留下這一處古迹供人憑吊。據說那“海角崖”下面是一條幽深的隧道,穿過隧道便可以看見黑爾的歎息宮和毒草花園。
崔斯坦一直遺憾于當年沒能随約書亞一起參觀黑爾地下城,借着這次唾手可得的機會,他想去親眼瞧一瞧路西法的宮苑。
約書亞當然由着他。兩人從海灣浴場下水,一直沿着岸線遊到“海角崖”。在這裡,他們休憩了一會兒。水很深,兩人不得不抓住“海角崖”下凸起的礁石才能免于踩水,省點力氣。
崔斯坦的卷發被海水浸濕後變直,他随手一捋翻上頭頂,加之皮膚在陽光下微微曬黑,泛着一層水潤的光,莫名平添一股痞氣。約書亞新鮮地看着他,心想他這幅模樣還真是别具一格。
靈體和普通□□一樣,也會被陽光曬黑,不過回到珀迦托雷隻需三五日,就會恢複原來膚色。約書亞和他不同,自從許下天使之願,恢複始神身份,雖然他後來又自降神格,但這具軀體始終是神的軀體,換言之,光明就是構成這具軀體的骨血,太陽曬在他身上,就像水溶入了水,波瀾不驚。
崔斯坦問:“休息好了嗎?休息好了就出發。”
兩人齊齊躍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個猛子紮進水裡。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換氣。
兩人摸索着找到“海角崖”的根部,這裡連着大陸架,一個阒黑的洞穴張開着,像一張食人的口。
崔斯坦率先摸着岩壁鑽進去,約書亞跟在他身後,掌心托起一個明亮的光球,照耀着前路。
隧道狹長,深不可測。但裡面的水流卻極溫暖,如同母親子宮中包裹胎兒的羊水,安逸得讓人昏昏欲睡,隐隐有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既視感。
兩人一起潛水向下,約書亞雖也是水元素的主宰,本身卻并不十分精通水性,畢竟祂大可以分開海路,直接走進去,但那樣一來勢必會影響到沿海其它地區的潮汐。
他潛水的本領還是崔斯坦教的,此刻他有些憋不住氣,嘴角冒出一串珍珠似的氣泡。他在心中默念崔斯坦教他的口訣:潛水最重要的是控制心跳,忘掉呼吸,想象自己是一條魚。因為一旦身體意識到缺氧,就會開始恐慌,恐慌會加劇心跳,從而消耗更多氧氣,促使你需要更快浮上水面換氣。
崔斯坦還在前面靜靜地遊着,他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腳踝,但不知怎麼的他就是有些放心不下。或許是這裡過高的水溫讓他昏沉,他隻覺得眼前的崔斯坦是個鏡花水月的幻影,一碰就會碎掉,一碰他就會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們沒能重新相遇,一切都結束在邏各斯将冰錐插入他胸膛的那一刻……
他感覺呼吸困難,胸口堵着一口氣不吐不快,于是便微微張開嘴,鹹澀的海水裹挾着硫磺的味道湧進他的口腔,他被迫咽了一大口,立刻感覺喉嚨像刀割一樣灼痛。
崔斯坦似乎離得遠了,他跟不上。一旦失去對心跳的掌控,四肢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撲騰,體力飛快流逝,很快便如同灌鉛一樣沉重。眼前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隻有滾滾不斷的氣泡翻湧上來,遮擋視線。
約書亞終于意識到,自己溺水了。
他本能地集中起殘存的意志,雙手迅速在水下結出一個法陣,耀目的光芒從指尖迸發出來,一個滋啦作響的光球在他掌心成型。
他剛想揮出光球,炸開頭頂的岩層,把空氣帶到自己面前,便感覺嘴唇讓人吻住,一股帶着椰青酒香味的濕潤氧氣被渡過來。
他的心跳慢下來,掌中的光球閃爍一下消失不見。
他被人拉着浮出水面,剛一露頭,就灌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崔斯坦眉眼彎彎地看着他:“寡婦灣就這麼一處名勝古迹,還是給她們留着吧。”
約書亞緩過一口氣:“可是,歎息宮你看到了嗎?”
“看沒看到又有什麼要緊?重要的是,上窮碧落、黃泉路迢,我們都一起到過、看過、征服過,就再也沒有什麼遺憾。”
約書亞心想:怎麼皮膚曬黑以後,連人也變得油嘴滑舌起來?
拿弗他利一入住就開始雞蛋裡挑骨頭。
剛才大家都回房換衣服時,祂發現酒店的浴衣居然是白色的,當即拉下臉。祂要求羅德裡戈為祂去找一件黑色的來,可誰家浴衣做黑色的呀?發了黴都看不出來。經過一番折騰,羅德裡戈終于找到一件黑色的真絲睡袍,勉強說服祂接受。
因此等他們三人到沙灘上時,約書亞和崔斯坦早已下水朝海角崖泅去。拿弗他利見不着約書亞的影子,就裹緊自己的黑睡袍坐在一把遮陽傘下生悶氣。天使長站在一旁,左手擎一把傘,右手拿一支防曬霜。
其實拿弗他利是不宜曬太陽的,祂本是夜的主人,陽光會灼傷祂的皮膚,令祂感到痛苦——雖然這點小傷對于習慣了各種深創劇痛的黑神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解決方法也很簡單,物理防曬或化學防曬。
拿弗他利身量颀長,遮陽傘隻能擋住上半身,而睡袍也僅到大腿中部,剩下就要靠羅德裡戈打傘遮着。
為了提醒自己不是來度假的,羅德裡戈還穿着天使長制服,此刻已汗流浃背,隻可惜制服太厚,裡三層外三層,一時半會兒他那滿背心的汗還滲不到外面,入不了他主神的眼。
羅德裡戈撐傘撐得手酸,便試探着問道:“主神,您熱不熱?或許塗抹一層防曬要比現在這樣輕薄一些,活動也自由……”
拿弗他利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不熱,你好好打着傘,别東倒西歪。”
羅德裡戈:“……”求求您,穿條長褲吧!
小惡魔已經在地上堆起了沙堡,祂在這方面極有造詣,不一會兒功夫就用沙子堆出一片城池,直接把天使長當一棵樹砌進城牆裡。
過了半天,遠遠有兩個人影從海灘那頭慢悠悠走來。拿弗他利認出那是約書亞和崔斯坦。
祂立刻起身,把身上黑袍一脫,往羅德裡戈懷裡一塞,一腳踏出遮陽傘的蔭蔽。
正坐在地上的小惡魔眼見着一個巨大的黑影倒向他的城池,那些沙砌的堡壘一瞬間分崩離析。
“主神,小心,别讓太陽曬到!”羅德裡戈擔心道。
拿弗他利面朝下趴在沙地上,甕聲甕氣地說:“少管閑事,你走吧。”
羅德裡戈以為自己聽錯:“您說什麼?”
“我讓你走。”
“去哪兒?”
“随便你去哪兒,隻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羅德裡戈:“……”這裡統共就這麼一個旅遊景點,不在你面前晃悠還能去哪兒?那就隻有回房了。
話雖如此,天使長還是如蒙大赦一般,屁颠屁颠撲着翅膀離開沙灘。
約書亞和崔斯坦一人一角舉着根大浴巾遮陽,有說有笑地走近。眼前驟現一道白影,迅疾如閃電。
“拿弗他利?”
黑神擡起一雙赤銅色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哥哥,我好難受。”
祂背過身去,約書亞這才發現,眼前這人骨瓷一般的肌膚上,居然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紅疹。
“你這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約書亞心疼壞了,趕緊把自己的大浴巾蓋在拿弗他利身上。
祂的手從浴巾前面的豁口處伸出來,手裡拿着支防曬霜:“背後抹不到。”
約書亞丢下崔斯坦,趕緊扶着祂走到遮陽傘下,兩人緊挨着在一把沙灘椅上坐了,約書亞讓拿弗他利背過身去,自己先替祂療傷,又将防曬乳液擠在手心,仔細均勻地替祂抹在背上,一寸皮膚都沒有遺漏。
一陣海風吹過,吹得崔斯坦的心拔涼拔涼,難以置信這種卑劣的伎倆竟能将他蒙蔽。他忽也覺得渾身被太陽曬紅的皮膚隐隐刺痛,于是便趕到約書亞跟前,依葫蘆畫瓢地伸出一條發紅的手臂:“剛才遊泳時沒覺得,這會兒也有些火辣辣的……”
約書亞掃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無聲的譴責:“你湊什麼熱鬧?拿弗他利跟你不一樣。你曬成古銅色不是挺好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