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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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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淩已失了。”聞桦垂首,神色郁郁,“百姓痛恨朱雀的虐政,不肯與軍隊合作,甚至危害軍隊。此次我派出的丁旅,行入熱河境内,即有二營長不知下落,大概是被百姓們‘做’了。後援會最好派人去做點宣傳工作,不然仗越來越打不下去了。”

胡适冷笑道:“宣傳?事實勝于雄辯。我們在這裡說空話,人民受的苦痛是事實。你把天都說破了,有什麼用?最好就是你自己到熱河去,把朱雀殺了或是免職,人民自然會信任你是真心的。”

火鍋噴着熱氣,湯面嘟嘟向外冒泡,羊肉熟過了幾遍,桌上的人卻都不動筷。

“現在已不是殺一個朱雀就能解決的事情了。宋胡安調出北平後,朱雀在熱河一家獨大,他本來就是酒肉将軍,不懂政治,不懂軍事,得了權,自然是無法無天。我顧念他在舊派中舉足輕重,又與我是發小,一直隐忍不發,到如今,終于惹出了大禍。”聞桦歎道,“他将東北軍整個的名聲弄臭了,縱然我去,也沒用。”

“有沒有用要去過才知道,我有一個天津朋友,灤東人民受的痛苦他是親眼所見。人民望日本人來,人心已去,若不設法收回人心,什麼仗都不能打。你現在在這裡歎氣有什麼用,等不是辦法,幹才有希望。”

聞桦隻是沉默。

“你不是怕了吧?”胡适前傾身子,恨鐵不成鋼地說,“從前你說委員長壓着你,不許你抵抗,那麼錦州守衛戰時,南京政府明令你守衛錦州,你為什麼以隻願全國抗日‘玉碎’、不願東北軍獨自抗日“瓦碎”為由,拒不受命?盡潛,你是不是在珍惜自己的羽毛!”

“抗戰不能隻有東北軍!日本所圖乃整個中國,隻有東北軍哪裡抵擋得住,我當時是想以此要他徹底放棄不抵抗政策,全民族抗日,可誰想他們袖手旁觀得如此心安理得,我屢次要求中央增援,南京卻隻是說‘關内隊伍無論從何方面計劃,皆無出關援助之可能’。我帶東北軍改旗易幟,是為了中國有個更好的未來,不是給他們做擋箭牌!”

胡适凝目片刻,忽地輕蔑一笑:“這不就是怕麼。唉,盡潛,去年你與汪精衛交惡之際,我曾勸過你,華北的抗日大任,決非你的能力可以輕易擔當得起的,若你父親在或許有幾分勝算,你資曆尚淺,手段不夠毒辣,怎麼挑得起這個攤子。”

“我有心救國,因此想要改變中央的錯誤政策。可是我無兵無權,誰聽我!”

“我看出來了,盡潛,你是不是想着,若是中央堅持着這個什麼,錯誤政策,你就要帶兵出走,另立門戶,或者投奔共産黨?”

聞桦目光一閃,驟然冷落:“适之,我當你是朋友,才與你說這些話,你心裡若是存着私念,先入為主,我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意義了。”

說罷,聞桦幹脆利落地站起身,鐵青着臉說:“告辭。”

胡适默然半晌,也站起來了。他在室内踱了三四步,終于坐到書桌前。

次日,《獨立評論》刊登了胡适撰寫的《全國震驚之後》,上書聞桦五大罪狀。

“自己以取咎取怨之身,明知不能負此大任而偏要戀棧,贻誤國家,其罪一;庇護朱雀,縱容他禍害人民,斷送土地,其罪二;有充分時間而對熱河、榆關不作充分的準備,其罪三;時機已急,而不親赴前線督師,又至今還不引咎自譴,其罪四;性情多疑,不能信任人,故手下無一敢負責做事的人才,亦無一能負責自為戰的軍隊;事必恭親,而精力又不允許;部下之不統一,智慧之不統一,……都由于無一個人肯替他負責任,其罪五。”

最後得出結論“他的體力與精神,知識與訓練,都不是能夠擔當這種重大而又危急的局面的”。他又将原稿送給聞桦,勸他辭職,将華北全部交給中央負責,“如此則尚有自贖之功”。

聞桦沒有看到,不是他刻意回避,而是此類文章如雪片鋪天蓋地,僅僅将公文從譴責信挑出來,就耗費了巨大的精力,哪裡還顧得上細看内容呢。

報上每天都有五花八門的罵論出現,胡适的那篇文章很快也淹沒在大潮裡。國民公憤之中,每個人的怒氣都微不足道,很快會被後浪沖下沙灘。但公憤的好處也在此,永遠有後浪。

輿論聲讨愈發劇烈,聞桦不得不兩發辭職信函,但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均未回複。

華北的學生開始集會、演講,漸漸起了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局面,他心急如焚,再次急電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仍未回電,但終于從南昌飛到保定,約聞桦至此會晤。

“熱河一戰,宋胡安臨時受命,來不及集結兵力,倉促應戰,将無守志,兵無戰心,日軍又來勢洶洶,戰敗是無可挽回的。但如果重新調集兵力,補充彈藥,熱河反攻還有希望!雖然這些年,朱雀在熱河實施虐政緻使百姓仇視政府,但他們到底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若不想淪為亡國奴,他們願意跟政府軍合作,隻要調中央軍北上,與東北軍在長城一戰集結,縱使熱河無望,長城守衛戰一定能赢。”聞桦沉聲道,“隻要能把仗繼續打下去,别說辭職下野,就是要我的腦袋以平民憤,也沒問題。”

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連連點頭:“盡潛,你的心意我知道。現在全國輿論嘩然,對你我都不諒解,處處為難苛責,咱們倆是風雨同舟,命運與共,必須有一人下水,以平民憤,否則将同遭滅頂。你既有保全大局的心,我也就無後顧之憂了。”

“我先是不戰而失東北,今又丢熱河,早應引咎辭職,我回去便通電全國,也不必等回複了。”聞桦觀察着他神色,又道:“日本圖謀不小,從前我以為它隻是要守住在東北的特權,至多謀得一畝三分地,如今卻領悟,它們要吞并中國。中央要迅速調勁旅北上,收複熱河,保衛華北,不然大半中國将要落入敵手。”

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又連幾個好,不願多談的模樣。

聞桦深谙打太極之道,雖怵他發火,卻不得不追問道:“中央打算什麼時候派兵?派哪支軍隊?依我看,十九路軍就很不錯,一二八淞滬會戰時他們打得很出彩。”

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皺皺眉頭,支吾半晌:“他們來不了,在福建打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呢。”

“國難當頭,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哪裡有日本威脅大呢?”

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涼涼瞥他一眼:“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的苦頭你沒吃過,這是一群拖不垮打不死的幽靈。要沒有他們,中國何至于動蕩到今日?”

“那,别處駐紮的軍隊總可以調度吧,五軍呢?”

“長城保衛戰是一定要答應的,無論如何,我也要代表南京政府給出一個交代,要是讓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抓住了這個把柄,指不定要發作成什麼樣子。你不用管沒幹系的事情了,我已經讓人給你安排好出國事宜,去美國考察一段時日。軍事器械倒是其次,主要看政治制度,意識形态。”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意味深長地說,“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是咱們最大的敵人,你可不要對他們心生同情,走錯了路。”

這想必是聽了胡适的話,以為他真有叛逃出走之心。

聞桦沉默,心情能藏住,面目的棱角卻不受控制地冷峻起來。

他這些年确實與共産黨的人有過接觸,但都是公事,交接人質,傳遞兩方政府的意見,或是協商解決工人運動引發的問題。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明明特許了他,如今卻又明裡暗裡地諷刺他一心二主。

難道國難當頭,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一心要維護的還是自己政府的唯一性、領導性和穩固性嗎。

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見他态度消極,又婉言安慰幾句,打哈哈的話聞桦懶得放進耳朵裡,隻是匆匆應了。

回北平後,他迅速安排好接替事宜,宋胡安暫挑大梁,林繼輔助,大家都知内情,對于他身為大帥卻在關鍵時刻出走他國的行為沒有怨言。

一切停當,聞桦通電全國,宣布下野。

短短的三個月,卻讓聞桦夢都夢不過來。

他翻個身,猶記得夢中浏覽過的一份報紙,上頭寫了一首詩,讓他心神不安。

“趙□□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當行。”

要是見到喬宥……這怎麼和喬宥解釋呢?

若是全文杜撰倒還好,偏偏趙四是真有其人。三分真,七分假,最叫人難辯清楚。

好在短時間内見不到他,興許他回來的時候,事情已經翻篇了。

他想着,将視線從天花闆挪下來,環顧室内。

夕陽的餘晖暖暖地撲進室内,窗台上玻璃茶杯折射着清澈的光,淺棕色茶水懸浮着細微的茶葉末,漾出溫和純淨的茶香,窗前立着一道颀長人影,新軍裝熨帖平整,幹淨得閃閃發亮。他正入神地翻着報紙,落日的橘光穿過他栗色的頭發,柔柔地鑲上金邊。

聞桦半撐起身子,啞聲說:“喬宥。”

這五年恍如隔世,他在刹那誤以為過去一千五百六十天的煎熬與期冀是一場卑微的幻想,喬宥從未離開,又有轉瞬的錯覺,或許他的患得患失逼瘋了自己,喬宥從未回來。

喬宥擡頭,下意識露出個笑,旋即放下報紙,向他走來。

德國嚴苛精細的訓練将他煉成了标準的軍人,舉手投足間皆是凜然正氣,每個細微的動作都帶着行伍之人特有的野性和克制。面目棱角分明,仍如過去一樣,隻是目光愈發犀利,炯炯似雪白電光,霎時照亮暗夜中黑茫的一切。

聞桦藏在被下的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逃跑欲望。喬宥這般意氣風發,他渾身的狼狽與落魄在他的光裡無處遁形,渺小自卑,困苦不堪。

“我中午到的,那會你才睡下,所以先去找了穆靳。他讓我休息幾天,很快安排交接任務。說現階段師長不會變,仍是任溉,我是副師長,等日後熟悉工作,會轉正,但我看他的意思,可能性不大。他們想讓我制衡任溉,卻又忌憚我重新拿回六十師。”喬宥坐在床沿,肩背線條流暢,脊梁筆直,“不過現在這樣也好,清閑一點我才有心思照顧你。”

聞桦蒼白的臉上顯出些血色,他不置可否地抿抿嘴:“來的路上有特務跟着你嗎。”

“甩掉了。現在管的怎麼這麼嚴?到處都有巡捕。”

“一直在抓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抓到就槍斃。”聞桦低低地說着,壓抑不住地咳了三四聲,“都是青年才俊,任溉認識幾個,想替他們說請,反被記了處分。”

“這叫什麼事?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喬宥倒了杯水,蹙眉看聞桦喝下,“咳得這麼重,有多久了?”

“咳嗽不算什麼,好治。”

他盡力壓抑顫抖,艱難地端着水杯。

時鐘在咔哒咔哒地行走,刻闆地劃着上一個瞬間的流逝。

“瘦了,”喬宥的目光一遍遍地撫在他瘦骨嶙峋的手上,“好多。”

“忙。繼任司令後,許多事都纏着我,東北的要管,華北的要管,還要常去南京開會,在各地奔波……累也累死了。不過現在好多了。”

聞桦不想笑的,他勉強擠出笑容時,眼下烏青與倦色便顯得更加突出。人都瘦得皮包骨,還要再笑,簡直比鬼還可怕。

“過幾天,和你一起做個檢查,行麼?”

喬宥小心翼翼地說着,仿佛話重一點,聞桦就會崩碎當場。

“聽你的安排。”

“德國的同學為我推薦了一位醫師,在戒毒上很有經驗,我請他來看看,出國之前把隐患清了,好不?”

“嗯。”

“會很痛苦,但是......”

“東三省都讓我丢光了,我剩下的也隻有意志了。”

喬宥愕然:“盡潛。”

聞桦慘烈地笑笑。

比起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喬宥這樣憂心忡忡的溫言軟語更讓他氣餒。他在喬宥眼裡到底有多糟糕,才會讓喬宥積攢了兩年的火氣消弭于無形,甚至軟軟乎乎地哄着他說話?

“咱們四年沒有見面,又有一年音訊不通,我一時半會不知道怎麼和你說話才好。”喬宥黯然垂,:“說輕了,怕傷你自尊,說重了,怕苛責了你。來時谷裕與我講了九一八和熱河,事态所逼,情非得已,内有憂外有患,你既要顧及南京的面子,又要保護治下百姓,其實已經做得很好。即便有些地方力所不及,也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如今三十歲,正是大有可為的而立之年,養好身體出國進修,回來才能殺個回馬槍,讓鬼子血債血償。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真的把他們踩在腳底下,你才能出了胸中這一口氣。”

聞桦默默聽着,視線中的床面像是大旱三年的土地,水分被陽光烤得幹涸枯竭,不得已敞開深不見底的裂縫。他被那道深淵吸引着,無可遏制地向之墜落。

喬宥起身擁住他,低頭時下巴頂着他發旋,鼻尖鑽進一縷清淡的藥味,苦但是透澈。

“你恨日本,我知道。他們不信你,我信。”

聞桦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正好能聽見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腔内血液收縮的動靜異常渾厚,仿佛雲端之上古鐘亘古不變的呼吸。大地上的裂縫悄然合攏,深淵被封回地心。他輕舒一口氣。沒來由地氣定神閑。

喬宥的手不經意間碰到他耳朵,一晃而過後又重新摸上耳垂:“啊,玉珠在這裡呢,我竟沒發現。你怎麼把它拿下來了?槍呢?”

“不是拿下來……”聞桦下意識地否認,他忽然想起什麼,讷讷地咽下去後半句話,轉而說,“槍在地上磕了一下,玉珠掉出來了。我安不回去,就沒有再往上嵌。”

也不編一個像樣的理由,但凡說是為好看才戴上的呢?喬宥輕輕地摘下那枚玉珠,捧到眼前看。玉質仍然瑩潤,但出現了微小裂隙,有淺紅色雲翳凝聚其中。是脆玉破裂,血絲滲透,才會有這幅景象。

喬宥在鑲嵌的時候就考慮過槍因磕碰撞出玉珠的情況,所以特意做了加固。玉珠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吃力不住,他最清楚。

巷戰嗎。還是什麼别的地方。喬宥胡思亂想着,臉色愈來愈白,一次,兩次,還是無數次。會不會有連手槍都不在身邊的時刻?

他的心跳雜亂起來,聞桦從那些心神無主的亂撞中豁然發覺自己挑了個不好的理由,他猛地擡手,摁下了玉珠:“不要想别的。有暗殺,但是沒成功過。我也從未受太大的傷。不礙事。都過去了。”

喬宥怔怔地松手,玉珠落入聞桦掌心。

聞桦仰頭看他,深凹在骨骼中的眼睛明亮異常,他什麼都沒說,卻告訴喬宥:“别害怕,别後悔。”

喬宥撩開他額前碎發,淺淡的疤痕藏進不為人知的角落,被聞桦用心頭血供了三年。鴉片嗎啡幾乎摧毀了一切,它掩在灰塵之下,是廢墟殘骸中的最後一粒玉珠。

“從今以後,我哪裡也不去,就在你身邊,寸步不離。”

聞桦仍未說話,但微微閉眼,說不清是心安還是疲憊。下一秒,額頭傳來溫軟的觸感。

冰涼的疤痕蓦地滾燙,火色燒得那一片皮膚都透着紅光。

我不能是你的累贅。

聞桦這樣想。

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靠在沙發上煮茶看報,窗戶微微敞着,春日獨有的甜味在縫隙間徘徊。他們沒有宣洩什麼驚天動地的情感,也沒有僵持在執手相默的無言中,隻是很平靜地待在同一個屋檐下,像從前一樣淺淺淡淡地聊着天,仿佛山海相隔的四年隻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傍晚,他們正午前分别,日落後同歸。

“小鄭呢,怎麼沒見他跟着你?”

“我讓他往内陸送了一趟東西,有些是從東北出來時倉皇帶上的,有些是咱們留在北平的。實在丢不得,否則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折騰他。他可能直接回北平,宋胡安在那裡主持工作,催他催得緊。你想見他?”

“既然有正事,也别忙活他了。宋胡安怎樣?”

“他,而今俨然是舊派的一号人物了。他會做事,有能力有手腕,好些舊派的老釘子不服我,服他。我有時都想,他大概能夠和我分庭抗禮了。”

喬宥皺皺眉:“那他聽你的話嗎?”

“聽。”聞桦用調羹撥出細絲絲的茶葉,将茶水淘得比玻璃都幹淨,“但有時候也打點算盤。很怪,他動手腳時不為私欲也不為黨争,似乎是在單純地叛逆,搞破壞。”

喬宥怔愣片刻,心不在焉地折起報紙,開始剝橘子:“你不問問他?”

“他比較回避這個話題,什麼也問不出來。”

“世上還有你套不出來的話?”

“他能從一個小小的副官做到舊派的領袖,不是容易的角色。我雖居帥位,未必降得住他。”

“你不是降不住他,隻是不願意在官場上多花心思。”喬宥将橘子瓣擱到聞桦手旁的碟子裡,“橘絡去火,這次就别撕了。”

聞桦模模糊糊地想起喬宥在他身邊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竟有了恍如隔世的錯覺。他沒有纨绔子弟的麻煩勁,也從不挑剔,但喬宥總是記得他更喜歡什麼,更不喜歡什麼,然後明裡暗裡地照顧着他。喬宥走後,他确實有過不習慣,仿佛一切事物平白長出了棱角,與他處處相抵。這樣的五年囫囵吞棗,跌跌撞撞,他麻木無感,也沒覺得很難接受。直到喬宥回來,他一點點泡進蜜水裡,才發覺過去五年是沒人疼沒人愛的苦日子。

他吃下橘子:“縱使不願意,也已經花了不少了。這幾年别的事沒幹多少,人情世故看了個遍。你來我往的,其實很無聊。”

“你累了,歇歇也好。”喬宥深深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他頭發,“苦日子到頭,好日子就快來了。咱倆在一塊,什麼問題都能解決。”

聞桦蓦地掉進那束光中,下意識地還是想逃。

喬宥很自覺地收回鋒芒畢露的眼神,倒掉剩下的茶,清洗幹淨杯子,說:“十一點了,打完鎮定藥就睡吧。”

“你要回去?讓門口的保安帶你穿小路,現在街上都是暗探,走大路會被盯上的。”

“我不走。”喬宥起身,在櫃子裡翻翻找找,“被子和枕頭都在哪裡?我就睡這個沙發上了。”

“你家門口有人監視,不回去特務們會起疑心。”

“我安排好了。”

此時的谷裕站在喬宥宿舍裡,用力地拉上窗簾,确保樓下的特務看清人影後關上了燈。他靜坐了一會,估摸着特務迷糊了,才踩着後牆根下的磚往外翻。

“你還不如死國外呢。”谷裕憤憤地跳下牆頭,拂袖離去。

明天早上他還要代替喬宥起床。

喬宥雖然不在場,但他已經預見到了上述畫面,因此露出了得逞後的微笑。

聞桦懵懵懂懂“噢”了一聲,沒打算繼續推辭:“沙發那麼小,睡不舒坦的。樓上有客房。”

“我說過,寸步不離。沒在你床底下打地鋪算不錯了。”

“那你,”聞桦盯着喬宥的背影,緩緩地說:“你和我擠一擠吧。”

喬宥猛地回頭,張嘴半晌方說道:“……拜托,你是病人。”

“我沒那個意思。”聞桦哭笑不得地歎口氣:“床很大,咱倆一起躺也很寬裕,總比沙發好。”

這一夜是喬宥自出國第一天就開始盼望幻想的夜晚,卻睡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踏實舒服。聞桦睡得很沉,但他總能從那平緩穩定的呼吸聲中聽出病态與困苦,報紙上促狹諷刺的言論與同僚們的冷嘲熱諷如飛梭般來回穿刺,最終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純黑幕布。他眼睜睜地看着聞桦被黑布包裹,無從掙脫。

即便聞桦真的從國外學成歸來,便能擺脫“不抵抗将軍”的惡名麼?蔣會不會把東北軍還給他?會不會再讓他與日作戰?假使真有戰功,蔣又如何對待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派系會不會繼續孤立他?把他帶到這裡,能算是一種正确的選擇嗎?

暮夜月明,紗簾堪堪攏住月光。聞桦側躺着,背對喬宥。那不是疏離的姿勢,是足夠放心,才敢把後背交給他。

喬宥睜眼時看到聞桦的背影,閉眼時看到聞桦的一切。他就這樣混亂地轉換着,在半醒半睡間度過了回國的第一晚。

粉飾太平的日子,越來越少。

往後的日子喬宥在忙一些沒有意義但是很耗時間精力的工作上,先是熟悉了大概的工作流程,又研究了很久的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思想言論集,盡管被“領袖”“剿共”惡心地飯都吃不下去,他還是規規矩矩地交了十篇思想體悟。

對于這些文稿,聞桦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喬宥很反感個人崇拜和上層路線,平常涉及這個話題的時候都是能避而不談就不張嘴,盡量少給自己惹麻煩,如今居然能唱出長篇累牍的贊歌,用的還是最符合領導審美的形式。無論是作為資深的實用主義者,還是有獨立思想的青年軍官,喬宥都不像是能完成這件事的人。

喬宥覺得很好理解,他肯定寫不出來,但是他有一個叫谷裕的兄弟已經給穆靳當了五年的秘書,準備幾篇投其所好的稿子不是信手拈來的事麼。

穆靳閱讀完後果然很高興,誇他态度端正,認識深刻,言語中的防備和疑心也消除不少,表示會為他安排師長的轉正事務。喬宥知道這很可能隻是一句玩笑話,但他并不着急,他隻是想把這件事提上日程,不是要三下五除二地立刻拿回實權。什麼事都得循序漸進,操之過急隻會埋下無窮的禍患。

在此期間,克萊斯特又從德國寄來很多輔助藥品,喬宥和主治醫師米勒一一檢驗,确認無誤後才加入治療方案。

米勒說:“從前少帥與我說你們感情深厚,恩愛甚笃,我還以為是他故意誇大,今日一見,才知是半分不假。我從未見過哪個病人的家屬能夠像您這樣,事無巨細地逐個排驗檢查,甚至自學到堪比專業的水準。我敢說,即使我們現在抽身離去,您也能夠順利地幫助他戒毒。”

喬宥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米勒說的少帥是克萊斯特。

“您過譽了,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我隻是做了一些我該做的。”喬宥下意識地回頭看病房,虛掩的門縫内,隐約露出聞桦熟睡的模樣:“他對我很重要,是我唯一的……家人。”

準備工作陸續完成,喬宥申請進入山區參戰,同時将聞桦秘密轉移至交界地帶一處山坳裡,這裡位于樹林深處,與村落和市鎮都有一定距離。一則這裡閑雜人員少,能躲開耳目與暗殺,二則山清水秀,甯靜平和,利于聞桦養病。

在上海的房子空置着,保镖們還是照常維持日常工作,對外都說他換了地方暫作休養。幸而蔣(不好意思躲一下)介(不好意思躲一下)石沒有過多追問确切地點,他與喬宥的同居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瞞下來。

兩天适應期過後,戒毒之戰真正地拉開序幕。

米勒在門外檢查藥品和體檢報告,喬宥幫聞桦綁着護膝和護腕。正午的日頭毒辣辣地烤着窗戶,白芍簾子将遮不遮,室内空氣受熱,融融上升。

喬宥問:“你想讓我留在這裡,還是待在外頭?”

“外頭。”聞桦艱難也堅定,“你已經拉着我走了很遠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完。”

喬宥接過米勒遞來的護腕和護膝,幫聞桦綁好。戒斷反應會使關節異常疼痛,聞桦可能會克制不住地砸自己,盡管護腕護膝堅持到最後的可能性不大,喬宥還是抱着一分幻想。他能做的也不多,有一點點用就滿足了。

起身離開前,喬宥輕聲道:“如果你改變主意了。”

“我會喊你。”

“我就在門外。”喬宥忍不住撥開他的額發,揉了揉淺淡的傷疤,“寸步不離。”

這是聞桦最無法忘記的,最漫長的一個下午。

米勒先給他注射了鎮定劑,等藥效過去後,他在連綿的撕扯中醒來,毒瘾如浪潮般層層湧上,與往日注射時相仿,隻是彼時的他神清氣爽,如今的他隻覺苦痛如海,無邊無際。

四周萬籁俱寂,卻又嘈雜無比。骨骼内萬蟻啃噬的痛感使他無暇顧及其他,躁動的神經卻不斷捕捉、放大外界的聲音。那些噪音像是沖破堤壩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一切。

他開始時還有心有力克制自己的動靜,不想讓門外的喬宥擔心,但很快,理智随洪水沖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隻留下作為動物的本能,用最野蠻的方式換取輕微的緩解。

他不知道自己在用頭撞牆,也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在一個小時前就磕脫了臼。他隻是通過骨骼寸寸碎裂的快感沖淡蟲子作祟時的痛苦,至于後果,人被逼到極限時是不計代價的,更何況他現在是退回原始狀态的動物。

喬宥如坐針氈,頻繁地看着手表,從秒針拖拖拉拉的移動中怨恨時間的故意為難,也在偶爾擡頭的間隙中怨恨窗外天色黑得那麼慢。他明白除了等待别無他法,也明白焦躁煩悶毫無用處,但他靜不下心,甚至連持續地冷靜五分鐘都做不到。

聞桦的動作力度很大,喬宥背靠着牆時甚至能感受到撞擊的餘波。他不自主地數着次數,盼望這個階段快點結束,盼望整個療程快點結束。

米勒一直沉默地注視着他,沒有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屋内的動靜越來越小,頻率越來越低。

米勒準備好藥品,推門而入。他确信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喬宥有站起來的預備動作。

但喬宥最後還是坐住了,後背緊緊地貼着牆壁,似乎有長長的鐵釘穿過脊骨,将他釘住了。

注射第二輪藥物并不費事。雖然聞桦在無意識的狀态下拼死反抗,但由于他在一番折騰後羸弱無力,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阻礙。

米勒為他接好胳膊,簡單處理了受傷害頗大的關節,最後打了一些提神的藥物,使他慢慢清醒過來。

“感覺怎麼樣?”

聞桦沒什麼表情,但滿臉的虛汗能夠說明他剛剛的經曆非常可怕。他低聲道:“可以繼續。”

“下一階段,你會有強烈的胃壁痙攣和腹痛,進而産生嘔吐和腹瀉,頻率很高,你大概要在廁所中度過後半夜。”

聞桦沒有精力去看窗外的天色,聽米勒的意思,已經鬧到半夜了。

“告訴喬宥,我狀态還好,讓他不要太擔心,稍微眯一會。”

米勒驚詫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都這樣了還惦記他。你們感情真好。他也很擔心你。……

他沒想出來該怎麼回答,隻能說:“我會轉告他。你休息一會吧。”

聞桦疲憊地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僅僅眨了下眼,表示自己聽到了。

真是,舍己為人。先人後己。米勒咂摸着,離開房間。

後半夜喬宥沒有休息。于情,他不能抛下聞桦獨自受苦。于理,他睡不着。

他聽着聞桦在裡頭折騰,起初很痛苦,但後來也漸漸恍惚了。他遙遙望着漸亮起來的天色,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那般漫長而迷茫。

早上五點時症狀稍有緩解,聞桦得以短暫地睡一會。米勒給他吊上營養液,趁這個機會補充生命必需的能量。

喬宥沒有收拾滿屋子的狼藉,即便收拾了也還是會被弄亂,何必做那些無用功。他害怕驚醒聞桦,因此沒有做多餘的動作,隻是坐在床下靜靜地守着他。

他懷疑自己最近太悲觀了,才會時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的舊事,這是人老後才有的狀态。他正值壯年,可能是時局日下,今不如昔,所以格外偏愛追憶從前的時光。

他想起聞桦陪他過的第一個生日,也是這樣。聞桦躺在床上,他坐在床下。那時他們還懷着隔閡與龃龉,一旦後領子拽下,兩人都覺得不自在。而今一路跋山涉水地走過來,他們已将對方看作自己最後的退路,毫無保留地信任。

如果十年後再回頭看,會是個什麼心情呢?喬宥模糊地想着,思維忽然被扭曲變形,他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喬宥被驚醒時,聞桦已如離弦的箭一樣竄到廁所裡去了。

他趕緊叫起隔壁的米勒,又從抽屜中找出藥膏和紗布,去給聞桦包紮手背——一竄而起的炮仗明顯不知道自己插着針頭,那個沖勁直接在手背上劃開了個口子。

聞桦扶着馬桶,盡管吐出來的隻是膽汁,卻仍然一個勁地嘔着。

喬宥去握他的手臂,隻覺觸手僵硬,仿佛是肌肉失去活力,無可奈何地緊繃着。他下意識地上推袖子,直接被瘢痕累累的肌膚震住了,那全是打針的痕迹,硬塊如同被地皮包裹的岩石,互不相讓地擠在一起,有些地方甚至顯現出明顯的灰青色。

聞桦猛地抽回手臂,壓着痙攣的胃部,冷汗涔涔。

他深深地低着頭,微不可察地說了兩個字:“出去。”

喬宥倉皇起身,快速地離開了房間。合上門的那一刻,驚駭與心疼才翻翻滾滾地漫上來。自他與聞桦同吃同睡後,聞桦一直不肯讓他有實質性的觸碰,他沒有深究,隻是粗略地歸納為聞桦身體不舒服,但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在隐藏自己的糟糕。

即便是朝夕可見可感的地方,都埋藏着不為人知的崩潰,那喬宥見不到或是很少見到的呢?又掩住了多少傷痕累累?

“喬先生,您的臉色不太好。”米勒的目光轉到他染血的手上,遞來醫用酒精棉布,“這是怎麼回事?”

喬宥道了謝,用棉布擦淨雙手,神情比之前冷靜許多:“他把針頭扯開了,留了很多血,我沾了一些。他現在不想見我,麻煩您去給他處理一下吧。”

米勒見他若有所思,對事情便已猜了個大概。當下并未多說,備齊基本藥品就進去了。

喬宥靜默片刻,忽地站起身,寫了張便簽,讓人遞到樓下,再一路送回北平。

裡頭的内容很簡略,喬宥也不怕有人偷拆或是檢查。

“胡安,來上海,聞桦要見你。”

落款是廣,斜斜地畫了一個删除的符号。

聞桦上吐下瀉持續了八個小時,下午三點時他終于能短暫地休息一會。

米勒為他吊上水後又抽了血:“等結果的期間你和他同步睡一會,往後的三天還有硬仗要打,你們都得保持精力。”

“嗯。”喬宥拿着溫熱的濕巾幫聞桦簡單擦洗污漬,“弄差不多了我就睡。很快。”

這會不是講究的時候,但有些地方對于聞桦而言不能黏黏糊糊的,他受不了。說到底,少爺還是帶些少爺脾氣。

“你自己把握吧。”米勒邊寫着記錄邊往外走,對于這兩個人的相處日常,他已經失去了最初每個細節都要觀察的好奇心,也不再構想如何向克萊斯特彙報。反正,少帥已經感悟頗深,不需要他再畫蛇添足。

五個小時的中場休息後,海(不好意思躲一下)洛(不好意思躲一下)因卷土重來。

聞桦渾身都發了水泡,腫脹疼痛,相互摩擦間有種詭異的觸覺,仿佛是死掉的肉蟲用屍體頂出的小山,它不會為你的意識所驅動,隻是冷漠死闆地躺着,生生隔絕開皮膚與肌體,無論從外還是從内,都感覺不到整體的存在。

聞桦盡力忍耐着不适,撐着床坐起來,想去上個廁所。在他邁步的那一瞬間,一簇痛感似閃電般貫徹右腿小腿骨骼,關節有如炸彈迸碎,他甚至是摔到地上後才感覺到了那種尖銳的疼。

喬宥聞聲驚起,匆忙過來扶他。

“又出了這麼多冷汗,是哪裡不舒服?你等等,我馬上叫米勒來。”

聞桦任他扶着,盡管被他觸碰的那片肌膚火燒火燎,仿佛皮肉被生生撕下來一樣。

“還是……關節,”聞桦挨着床坐下,胃受着召喚,慢慢地蘇醒,開始使勁地攪動自己,“和……骨頭裡,胃裡。”

“三處并發?”喬宥暗道不好,米勒曾與他談起過,這是最幸運的情況,也是最糟糕的情況。幸運是因為一旦挺過這關,後頭會變得無比輕松,糟糕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活着挺過去,要麼在撕裂般的痛苦下不由自主地選擇結束生命,要麼複吸,此後越陷越深。

喬宥用衣袖擦去聞桦額前的冷汗,擡聲喊米勒。

米勒小跑着撞開門,手上捧着報告單,他邊核察指标邊走過來,喃喃道:“果然如此,這可是意料之外。”

他迅速做完基本檢查,語氣沉重地說:“三症并發。咱們預想過最壞的情況。”

“按最壞的計劃實施,有幾成把握?”

“三成。如果他意志力夠堅定,也夠幸運的話。”

“這三成是戒毒成功的概率,還是……”

米勒注視着聞桦:“是活下來的概率。”

“還有沒有别的法子。”

“有。”米勒此時方緩緩擡頭,對上喬宥的目光,“你知道的。就那一個。”

複吸。緩戒。

聞桦的肩膀在喬宥手下狠命地顫抖,青筋暴起,隔着病号服硌住喬宥手心。

如果繼續下去,三成的概率喬宥不敢賭。可是複吸,往後的變數太多,如果每次都卡在這個地方,聞桦豈不是永遠擺脫不了毒品了?

喬宥不由低頭看向聞桦,他尊重聞桦的意願,但也怕聞桦在折磨下會吐露出讓兩個人都後悔不已的決定。

聞桦緊緊摁着肚子,冷汗順着鼻尖滴到他衣服上,眨眼便濕了一片。

“聞桦。”喬宥抱住他脖子,下巴靠在他前額,低聲道,“聞桦。”

聞桦半個身子落在他懷裡,平白地生出些力氣和勇氣。

“繼續。”

往後的三個小時被無限拉長,一分一秒的挪動都帶着千鈞的力量。第一天戒毒他覺得漫長,是因為要面對未知的恐懼,而今天他覺得難熬,是因為無休止的折磨。

聞桦的意識斷裂,又重新拼接。他看見地獄八方惡鬼拖拉着鐐铐走來,看見死神揮舞鐮刀,與惡鬼争辯到底是誰帶走他的靈魂。渾渾噩噩中,聞質與列車反複爆炸,應喻體渾身是血地站在一旁,金屬子彈如斷線珠子般落地,铮铮作響。

綿長起伏的山脈圍住亂象,紛飛的戰火跨越太行,蘇聯軍靴踐踏東北的土地,日本刺刀穿透百姓的胸膛。軍人倉皇北望,冤魂遍布故鄉,熱河熱血流盡,長城長纓初揚。

電文急訊勸止,輿論譴責如浪。我欲重整旗鼓,頭懸三尺不讓。派系群起攻之無防,少帥守土失職難諒,即日起,枷鎖纏身,不抵抗。

回頭望,悔不該忍辱縱人殺良相,悔不該受人利用自矬鋒芒,悔不該隻建公路不修軍防,到頭來枉為他人作嫁衣裳。

千人唾,萬人罵,槍藥炸彈驟響,習以為常。嗎啡針摧底,海(不好意思躲一下)洛(不好意思躲一下)因哭喪,心力交瘁茫茫,長壽無望。

他遠渡重洋,他破曉天光,他孤身回到我身旁,告訴我黎明是他向。

黎明……是他向……此向……不見黎明……猶如自西向東……永不能得日。

聞桦聽見斷斷續續的話,但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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