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腸的絞痛還在繼續,鐵鈎子四處劃拉,像頑童在白牆上亂做塗鴉。
熱血……流盡……
牡丹河岸屍首如山,血流汩汩彙入河水,生于斯長于斯的東北男兒,終将自己的血肉反哺向母親河。
聞桦滿面塵灰,混着血迹斑斑結塊,爆炸蹦飛的彈片流星給他全身各處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擦傷,在軍服下暗暗滲血。
蘇聯的軍事實力遠遠高出他的想象,東北軍在他們手下不堪一擊。且不說尋常士兵槍械裝備低級,便是他坐在指揮部中,也被洶湧的硝煙戰火傷得狼狽不堪。
他迷茫地看着剩下的士兵搬運、埋葬屍體,不知道搭上這麼多條人命是否值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捍衛國家利益還是圖謀一己之私。
宋胡安從指揮部伸出喇叭,叫他回去,說有緊急軍情。
他猜到是什麼消息,但也不敢耽擱,步履匆匆地向那個土坑棚子走。
小鄭拿着幾張皺皺巴巴的電報紙,雙目盈淚:“西線軍情傳到。”
聞桦沉聲道:“念。”
“利綏号的主炮被炸毀,指揮官和6名炮手全部犧牲。旗艦利捷号被蘇軍炮火擊沉,利綏号完全失去還擊能力。江安号斷成兩截,沉入江中。艦上的戰士無一生還。江泰号在救援的路上與蘇軍遭遇,被擊沉,艦長莫耀明陣亡。東乙号遭到重創,兩門火炮被炸掉,自沉。此一戰,傷亡300餘人,東北海軍江防艦隊,”小鄭偷觑聞桦神色,低聲道,“全軍覆沒。”
聞桦的頭“嗡”的一聲,仿佛有巨槌撞擊暮鼓。他握緊拳頭,道:“繼續。”
“同江戰後,蘇軍猛攻同江縣城。守城的隻有一個營和一個海軍陸戰大隊,堅守五個小時後,同江縣城陷落。陸戰隊大隊長李泗亭犧牲。”
聞桦覺得腿軟,但他隻是撐了一下桌子,很快站住了:“滿洲裡方向,再念。”
“滿洲裡—紮赉諾爾方向,第17旅全軍覆沒,旅長韓光第中将戰死,第15旅全軍覆沒,旅長梁忠甲中将以及大量士兵被俘,其他人員和财産損失正在統計。”
宋胡安比了個口型:“還有嗎?”
小鄭連忙搖搖頭。
聞桦緩緩松手,掌心被掐出的紅痕久久不散。他從沙盤上拔下了兩根鐵針,用三根手指别住:“南京有沒有說什麼?”
“堅持到底,絕不示弱。清除共産主義勢力,防止蘇俄赤化。”
“那麼軍費呢?兵呢?”
“李濟深将軍說,中央财力有限,兵力也都集中在南昌附近打共(不好意思躲一下o)黨,實在是不能再有什麼支持了。”
聞桦冷笑,硬生生拗彎了兩根鐵針:“真是極好,說是全力支持,到頭來不過是給了兩百萬,又派了個人過來。我也是年輕氣盛,壓不住事,被他們團團耍得這樣苦。小鄭,讓林繼派人與蘇俄和談。”
小鄭聽令,要向外走。
“等等。”宋胡安急叫住小鄭,又轉向聞桦,“南京堅持反蘇,一是為了收回中國權益,二是為了貫徹□□政策。倘若就此和解,權益可以慢慢收回,謀長久之計,駁了南京政府的面子可就不好了。咱們剛剛改換門庭,不能自行其是。更何況,此次損兵折将,人民遭殃,國家蒙羞,如此輕易和談,東北的面子往哪裡放?”
“你說的不錯。此一戰不僅造成嚴重損失,更暴露了東北軍的實力以及國際社會在中國東北問題上可能幹預的程度,可以說為日本開了一個極佳的先例,隻怕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學着鬧騰起來。”聞桦倏爾擡頭,目中寒芒畢現,“咱們若不想坐以待斃,必須趕快結束這場錯誤,然後抓緊時間搞建設,提高财力、物力、軍隊戰鬥力,以備來日。”
宋胡安心下惴惴,卻也不好再攔。小鄭見他二人暫無分歧,忙夾着電報本跑了。
聞桦胡亂一推地圖,仿佛清除了一切不切實際的雜念。他踱步到門口,仰望晚霞如血的天空,若有所思。
長纓……初揚……
聞桦驟然醒神,發覺自己正站在長城内。
長城是龍脊,千百年來它卧在關口,見證中華民族幾經分合。過去的遊牧民族曾越過此處,直抵京都,制造一場場動亂,推動一次次朝代更疊,而今回望,竟都隻是兄弟阋牆,小打小鬧。
滿山蒼翠,襯得長城也生機勃勃。
聞桦不禁撫上城磚,自他觸手的地方起,寒冬蔓延,草木漸次零落,一直伸展到了聞桦視線以外的地方。
樹枝幹枯寂寥,土地裸露,落葉被冬風吹卷,離開故土,深入是非之地。磚塊憔悴,裂痕深綻,仿佛曆經風雨,又遭雷霆,觸手即碎。
我這個人真是招嫌啊。聞桦自嘲地想着,收回手。
“我當初的擔心,還是應驗了呀——”
聞桦身形一頓。
甘疏林自他身後走出來,拍拍他肩膀:“但你終于認識到了他們的野心,還不算晚。”
聞桦低頭道:“甘老師。”
“這幾日淨看着你低頭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把頭擡起來,好好看看這河山。”
入目蕭瑟,寂寥寒骨。
聞桦心道,還不如低頭呢。
“它現在不好看,确實是。但你我的存在,不就是為了讓它以後好看嗎?我記得你在少時對我說過,最喜歡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十七八歲的你以國家富強、民族複興為奮鬥目标,那麼三十歲的你,換目标了嗎?”
聞桦肅然道:“沒有。”
“大聲。”
“沒有!”
“我問你,你以一片赤誠心意,反遭世情誤解,天下衆生無人信你,你冤不冤?”
“不冤。”
“為什麼?”
“我身為東北守土長官,将千裡國土拱手讓與敵人,失職,失格,失德!無可原諒!”
“委屈不委屈?”
“不委屈。”
“再想。”
“不委屈。”
“說實話!”甘疏林怒目而視,“跟我一個死鬼你扯什麼謊話?”
聞桦梗住,良久咬牙道:“委屈!”
“對!你記住了!君子論迹不論心,論心無人真君子。你肩負這個使命,做的不好,就是該罰,該罵。但是,你要分清客觀和主觀,行為和心理。如果是壞心做壞事,别委屈,拖出去槍斃個一百遍。如果是好心做壞事,可以委屈,不用強行壓抑自己,要是在心裡也僞裝大度寬容的模樣,就是封建理學束縛下的變态。但是,委屈過後,必須調整方式方法。好心不可能平白無故做壞事,肯定是路選錯了,得改。明白了嗎?”
聞桦道:“明白!”
甘疏林松緩了語氣,拍拍他胳膊:“絕大多數時候,決定我們能否辦成一件事的,不僅有付出多少,還有承受多少。有些人為達目的,廢寝忘食,披肝瀝膽,無所不用其極,可是他承受不住質疑、失敗、絕望,所以他會停滞、退縮、放棄,這樣的人,一輩子也走不到他眺望的終點。我知道你是個性格堅毅的,這些話不必我說,你很早就明白。也知道你不會放棄,會一直走到最開始就定下的目的地。但做老師的,總是想能幫一點就幫一點,看到你彷徨無措,總是忍不住推推你。”
“請老師放心,您的苦心,聞桦必不枉費。”
“那就好。”甘疏林欣慰地望着他:“你走吧。”
聞桦四顧:“走到哪裡去?”
“到城樓下,有人在關口等你。”
聞桦規矩地鞠了一躬,轉身向樓梯走。
萬頃枯木仍然靜止,千裡長城不見人蹤。廣闊的天地内隻有聞桦的腳步聲回蕩,他走得認真而笃定,不再恐懼絕對的寂靜。
“聞桦!”甘疏林忽然擡聲叫住他,一瞬間有許多話要說,然而那些念頭兜兜轉轉,隻化作了半句威脅,“你們倆小子,要長命百歲!敢有先下來的,被我瞧見,可不手軟!”
聞桦與他隔了五百米距離,朗聲道:“老師,您放心吧。我們兩個在一塊,活五百年都不夠的。”
“這小子。”甘疏林低聲笑罵:“跟喬宥待久了,大尾巴狼愈發藏不住了。”
聞桦的心情難得的輕快,他一路哼着歌下樓,走到關口附近時聽到有人在大聲叫罵,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他徘徊數次,終于還是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甘鬼子,你瞎教什麼!他是要做政治家的人,幹這一行的,做君子有屁用,這不是蠶蟲師爺——作繭自縛麼!”聞質罵到興起,扶着城牆,脫下左腳上的鞋,奮力向城頭砸去,“你看我回去怎樣教訓你,這一隻鞋,就是警告!”
鞋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當然,這條抛物線的最高點隻到半城高的位置。它最後的結局是挂在某根枯枝上。
聞質知道鞋導彈被地心引力和空氣阻力精準攔截了,隻得停止對于甘疏林的遠程攻擊。他憤憤地轉過身,看見聞桦,沒好氣地說:“跟甘鬼子借了一層臉皮吧,不然怎麼好意思見我啊?哼,那個不要臉的,你這個沒臉的。”
聞桦久違地挨到了他的罵,一時想不起頂嘴:“兒子知錯。”
“知錯,有個屁用。大半個東北在你手上都送沒了,你個敗家玩意。”聞質娴熟地打了下他腦殼,恨鐵不成鋼地說,“我早教過你,手得黑!無論是對付誰,你的手要黑!不黑就是現在這個下場!全中國都說你是個該剮千刀的,連死鬼們也聚起來罵你!老子的臉是全讓你給丢光了。你呀。”
聞質配合着“你”字,胡亂摁了把他腦袋。
聞桦心底發虛,由着他又打又罵又摁,不曾說半個字。
“行了,該罵的,全國人民都替我罵過了,我也沒什麼新意,罵不出花樣來。”聞質從背後拿出一隻鞋,邊往左腳上穿邊說,“往後的事,我必得說幾句。不然你非把東北軍也給老子賠沒了。”
聞桦認栽地低頭,擺出“請老爹賜教”的姿态。
聞質乜斜着他,強調道:“第一,手得黑!你一向自诩清白,不願意使下流手段,但人得入鄉随俗。你在泥裡開出一朵荷花,他們不摘你摘誰?隻有把自己滾得一身腥,别人碰都不願意碰,才是自保的上策。你甭覺得我流氓,亂世什麼人最吃香?就是流氓!”
聞桦的神色有了微妙的變化,聞質憑借多年“知子莫若父”的直覺,感受到了他的不滿。
“第二,你不願意做這些事,有人願意。你身邊那個宋胡安,還算不錯。别的地方不如你,手腕心計卻是實打實的比你強,在這裡也比你吃得開。你不方便出面的時候,讓他去。但你要注意維持平衡,無論初心多麼忠誠本真的人,在權力的熏染下,都會模樣大變,必須得有一把尺子,時刻規範着他。”
“第三,我聞家一向恩怨分明,該報的恩,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該報的怨,龍潭虎穴無所畏懼。要是有人背後捅了咱們一刀,必得親手料理了他。事在人為,老天爺可沒空幫你‘報應不爽’。”
聞桦了悟,答道:“這個我已有謀劃。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知道便好。還有,”聞質滿眼嫌棄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音量陡然提高:“回去好好把毒戒了!老子祖上沒傳過這個毛病!”
“是,是是。”聞桦被震得耳蝸嗡嗡,忍着暈疊聲答應,“一定戒,一定戒。”
聞質推他一把:“往北邊走吧。你娘等着你呢。”
“娘也來了?”聞桦不由喜出望外,“就在前頭?”
“是啊,去吧,讓她好好看看你。天天念叨,我都快瘋了。”
聞桦忙不疊小跑起來,大概三四百米後,他壞笑着回頭問道:“爹,我和喬宥的事,你同意了嗎?”
聞質立時橫眉,幹脆地脫下右腳上的鞋,奮力一擲:“你自己心裡沒數?生米都煮成稀飯了,還問我世界上有沒有水稻。快滾!”
鞋導彈又一次被攔截,翻滾着落到地面。道路兩側開着迎春花,在微風中簌簌搖晃。曠野上綠茵初現,正緩慢地向山上爬,它們隻能看見分散聚合的白雲,因此錯過了鞋導彈充滿遺憾的表演。
聞桦喊道:“那就是同意了?”
“行行行,同意了!”聞質又從背後掏出一隻鞋,穿在右腳上,“快滾,别來招我煩!”
聞桦哈哈大笑,陽光照的他背後有些燙,他晃了晃衣服,恍惚間以為時光倒流,他又是十二歲時天天氣得聞質翹胡子的少年。
他用力揮了揮手,随即迎風向北奔去。
迎春花爛漫不絕,春天的氣息愈發濃厚。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耳旁是抛棄過去的聲音。
三十而立又怎麼樣,他仍舊是見母親時會雀躍飛奔的孩子。聞桦作惡地想着,索性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應有的成熟和穩重,在返老還童的道路上如脫缰野馬般疾馳。
衛井梧遙遙望着他的身影出現在天邊,望着他汗流浃背卻興奮不已地跑到自己面前,像是二十年前一樣,她舉起手帕為聞桦擦汗。
“個子長高了,跑得也快了。”衛井梧笑着,“士别三日,即當刮目相看啊。”
衛井梧如她死時一樣年輕,一樣溫柔漂亮,帶着獨屬于母親的光環,隻是站在那裡就讓聞桦覺得安心。
“媽。”聞桦道。
他滿心歡喜,腦中卻有一道細小的電光如流星劃過。
喬宥也很久沒有見過他的父母了。倘若他能見到,那該多好。
“小桦三十歲了,很快都要比我歲數大了。”衛井梧摸摸他亂糟糟的頭發,摸摸他的脖頸和肩膀,“媽媽一直在看你,看你獨自在北平求學,和喬小子打打鬧鬧,把人家後脖頸咬出了一圈疤,看你回到東北,進入軍隊,看你一步步走到少帥的位置上,看你和喬小子重逢,看你們相愛,看你送他離開,看你改旗易幟,看你繼任大帥,看你和日本人周旋,看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看你打勝仗打敗仗,看你兜兜轉轉……”
“媽媽覺得你做的很好了,換做你爸爸在這個位置上,也未必會更好。他教你的什麼流氓的處世之道,僅作參考便可,你有自己的個性,不必為了迎合别人強行改變自己。中國這麼大,不隻有一個南京,這裡容不下你,并非你有錯。一支荷花礙眼,滿塘荷花便是悅目。道不同,不相為謀。和那些人,何必屈心抑志、忍由攘垢,離開他們就是了。”
“喬宥我很喜歡,你爸與我常提起他,别看他嘴上不饒人,心裡還是挺滿意的。你們好好過,什麼血脈香火,都是虛妄,世上時時刻刻都有家族消失,咱們家又有多特殊?總不能是缺了這一支地球就不轉了。人活一世,重要的是生前,而非身後。你們若能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地相守一生,有的是可以遺存世間的載體,何必非要孩子呢。往後倘若有人要拆散你兩個,就這樣說。萬不能為了世俗偏見,丢了自己。”
聞桦鄭重道:“兒子記下了。待百年之後,我二人合于一墳,再帶他見母親。”
“好啊。我盼着那一天了。不過山水還有相逢日,何必急于一朝夕。你們可千萬慢悠悠地,别着急。”衛井梧摸摸他臉和肩頸,“好了,他來了。去找他吧。”她一指東方,道路随之岔開,荊棘與野草翻滾着躲避,鋪開一條康莊大道,迎春花止步于此,紫薇花接任向前。
聞桦與她話别,踏上了去往夏天的路。
其實喬宥喜歡的是紫薇,但他分不清紫薇與海棠,于是在家裡種的都是海棠,還以為那是很稀罕的品種,樣子不同,又沒香味,特立獨行很有性格。後來聞桦搬進去,發覺了喬宥的錯漏,卻沒有戳穿,而是悄悄換了帶香味的西府海棠,它和紫薇都帶着淡香,喬宥從此更加分辨不出來了。
聞桦開始走得很慢,時不時俯身摘一朵漂亮的紫薇花,或是在小溪裡洗洗手。華北地區的冬小麥成熟了,金色的麥穗織成巨幅錦緞,随着風的晃動舒展,陽光曬出清香,飽滿麥粒的味道遍布原野。天空澄澈,雲氣如絲,似是大畫家信手勾勒的寫意山水。四周仍然很靜,但聞桦聽到了山腳下有鹿鳴,林中有鵲飛。
他知道盡頭是喬宥,也知道自己終将抵達,所以盡力記着路上的每一道風景,想要細與喬宥訴說他來時的路。
但是後來他又加快了速度,因為喬宥在等他。亂花漸欲迷人眼,可再好看都是過客。
路漫漫,盡頭茫茫,他加快步伐,小跑,慢跑,勻速,加速,狂奔,到最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不顧一切。
麥香和溪水齊聲喊他:“你慢些,你等了他五年,也該他等等你了。”
聞桦的聲音被撞破,零零散散扔在身後裡:“我心甘情願——”
鹿縱身躍入麥浪,鵲仰天騰離舊林。
他們都在說:“去遠方。
聞桦判斷不出這條路有多長,因此他将這段時間命名為“一瞬間” 。【1】
一瞬間的終點是一堵白色的牆。
這堵牆沒有高度,沒有寬度,沒有厚度,沒有實體,沒有範圍。它是橫亘在過去與未來的節點,永遠存在,永遠模糊。
麥浪、山川、紫薇、小溪戛然而止,鹿橫穿麥田,停在路坡旁,鵲降在鹿角上,斂起羽翼。
前方未知,但是恐懼不值得猶豫。
聞桦碰上那堵牆,笑了笑,徑直穿過。
白牆内,許多時空被裁剪,碎片疊成一摞。聞桦走過空蕩的教室,昏暗的巷子,落寞的城門,明亮的廳堂,硝煙遍布的戰場,杯盞狼藉的小辦公室,潮水疊疊的海灘,淩晨三點的樓梯,灑滿餘晖的水岸,蒸汽轟鳴的站台。他目送最後一班火車離去,然後又踏上自己的路,幽靜的胡同,久違的客廳,陽光灼眼的檐下,海天一色的港口。
他邁出白牆,一眼便看見了喬宥。
“你醒了?”喬宥問。
“是啊。”
“那麼我們走吧。”
四周灰蒙蒙的,沒有具體的場景,或許是在一個龐大的正方體内部。邊界曠遠,有限中蘊含無限。
“去哪裡?”
“我挑好了一個地方,但不能輕率地過去。我先探探底,如果還不錯,再将你接過來。”
“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三年。不會超過三年。”
聞桦歎道:“我們又要分離三年。”
“走過這三年,往後風霜雨雪,山河湖海,都不能讓咱們分開。”喬宥拉住他的手,“走啊。 ”
聞桦跟着他,走了七八步。
灰蒙内景忽然陰沉,似乎醞釀一場暴雨。鐐铐碰撞的聲音自縫隙鑽入,由遠及近,鬼魅癡癡獰笑,利爪呈煙霧狀,卻很鋒利。
聞桦拽緊喬宥,剛要提醒他注意,黑暗鋪天蓋地,将他牢牢鎖住,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腳上已安了鐐铐。
“他怎麼出現在這裡了?”
聲音尖細,大概是一個小鬼。
“帶走帶走。”
另一個聲音蒼老,是個老鬼。
聞桦等了片刻,未見有人拖走他,喬宥的聲音卻消失了,那麼被拖走的就是喬宥了。
這個傻子,被帶走也不知道呼救嗎?聞桦在心裡罵着,瘋狂地砸着鐐铐,砰砰幾聲鈍響,不知誰吃痛喊了一聲,又罵了一句,松開了禁锢。
“可不了得!快摁住他!”老鬼火急火燎地喊着。
那鐐铐摸過來,聞桦迅即地躲過去,在慌亂中攀扯住了什麼,于是猛力一撕,聽聲音仿佛是布帛。
果然是用的黑布。他暗想着,又加了一把力,洞口變得更大,外頭灼眼的強光照射進來。明亮逼近,他受了鼓舞,愈發瘋狂地撕扯着。
“壓住他!”“摁住他!”“别再讓他撕了!”
又有小鬼七手八腳地摁他的四肢。
“都别動!我自己來!”
這聲音很熟悉,鑽進他的神志,左右碰撞,将那些震蕩出來的神經塊複位,他漸漸地摸到清醒的所在。
黑布洞口裡白光被什麼東西遮擋了一下,然後一個圓圈物什掉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空中晃。
聞桦定睛一瞧,銀環吸收着光明和黑暗,所有束縛住他的羁絆黯然隐退。灰蒙空間瓦解,黑夜被黎明驅走,光斑融化,他凝聚瞳孔,視線鎖定,清晰度提高。喬宥。
近在咫尺。
喬宥壓着他手腕,領口處衣服被撕爛了,銀鍊掉出來,戒指穿在上頭晃蕩。
“聞桦,聞桦?”喬宥加緊兩分力,頓覺腕子酸痛難忍:“能聽見我說話嗎?”
聞桦迷茫地融進他視線,先是感受到肌膚各處火燒火燎的痛,然後感受到冰涼的地闆。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清醒了。
“還難受嗎?”
他幅度極小地搖搖頭。
“那就是沒事了。”喬宥松了一口氣,放開聞桦,扶着他坐起來。
聞桦舌頭一動,便覺血腥湧出,且有什麼東西抵着。他略張張嘴,一根筷子掉了出來。
“怕你咬到舌頭給你塞的筷子。”喬宥瞥見了地上啐出的血迹,蹙眉道,“還是晚了。”
“恭喜您,聞先生,最困難的路我們已經走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換血清毒素和後續的恢複工作了。”米勒咳了一聲,小護士拿着針筒顫顫巍巍地湊上去,撸袖子找血管。
喬宥蹲坐着,這個高度正好能讓聞桦靠上他肩膀。
“總算是……”
熬過來了。聞桦在心裡繼續說。
人的一生能有幾次機會同時遭遇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折磨呢?這一個月實在難忘。
喬宥低聲道:“你疼昏了一夜,我真以為你要過去了。好在蒼天仁慈,沒叫你英年早逝。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聞将軍,你該時來運轉了。”
“我期盼的不多,隻要有一點能轉過來,我就心滿意足了。”聞桦卧在他脖頸間,鼻息中萦繞的都是熟悉的氣味,道,“我昏過去的時候,你一直沒睡麼?”
他舌尖咬腫了,說話不清不楚的,喬宥本來又是慶幸又是激動,現在生生地被他逗笑了,“沒睡。”
聞桦無奈道:“我說話本來就費勁,你還笑。”
“不笑了不笑了。”喬宥擡手捂嘴。
他腕上有兩道鮮明的紅痕,又寬又深,在聞桦眼前一晃就被捉住了。
“手怎麼了?”
“問你咯。”喬宥将手腕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看你給我砸的,床杆是鐵的,我胳膊可是肉做的。你也真忍心。”
話音帶着撒嬌的意思,米勒老臉一紅,暗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地方一分鐘也多待不下去。
聞桦離開他肩膀,觑着他:“對不起啊,我做噩夢了。夢見有東西捆住我,我要砸開來着。”
“那我問你醒了沒有,你還說嗯。難道夢裡也能聽見我說話?能回答?”
原來那一道白牆不僅是過去與未來的交界點,也是夢境與現實的隔離牆。聞桦穿牆而過,神志卻仍不清醒,接收到的信息都是經過大腦歪曲歧化的。
“夢裡夢外都是你,難免弄混。”聞桦右手擡不動,隻好晃晃手心,“我給你講講夢裡的故事,就饒了我這一次吧,以後再不敢了。”
喬宥“哼”一聲,将手腕放過去,聞桦輕輕地握住,兩人對視笑起來。
米勒不由連連催促護士:“快些,快些!你難道看得下去?”
護士也瞧得滿臉通紅,動作竟比以往快了許多,不到半分鐘就挂好了輸血的點滴,收拾起滿地狼藉,跟着米勒一溜煙下樓去了。
喬宥扶着聞桦坐到椅子上,然後從櫃子裡取出幹淨的床單被套,準備讓又是血又是汗還被折騰得皺皺巴巴的床面煥然一新。
“你那手包紮一下吧?”
“等你睡了,我去旁邊讓護士弄一下就好。”
“我剛醒,睡不着,你現在就去吧,這床不收拾也無礙,我可以坐椅子上或沙發上。”
喬宥利落地剝下床單:“得了,我還不知道你。”
他的手腕其實痛得要命,隻能憑臂力粗略地鋪個大概。聞桦見床單差不多平整了,忙道:“枕套給我弄吧,我右手能用。你先去包紮。”
喬宥把枕芯和枕套擱在桌子上,誠懇道:“量力而行。”
他似乎沒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大搖大擺地就往外走,聞桦隻得又提聲叫住:“衣服,衣服換一下。”
喬宥恍然察覺,忙折回去換襯衫。
這衣服左右兩側均自領口某處向下綻裂,至腰腹位置停止,妙的是扣子一顆沒壞,安穩地随着前襟垂下來,喬宥某些記憶一下子蘇醒了。
“哎,聞少爺撕人衣裳的本事,真是愈發精進了。”
喬宥再回來時,聞桦已經裝好了枕套,甚至自己都找準了位置,正靠着床頭看筆記。這本是從前他寄給喬宥的,喬宥批注以後忘了還,耽擱許久,回國的時候才被帶回來。
喬宥臉色不是很好,順手關上門,徑直躺床上去了。
“手腕弄好了?”
“嗯。”
“怎麼臉色不好。”聞桦擱下筆記:“他們跟你說了什麼事?”
“剛剛有個姑娘突然闖進來,對我們說,這是非法拘禁,要拿我們進巡捕房。我還以為是你哪個親戚,剛剛過去一碰面,才知道是趙四小姐。”喬宥涼涼道,“你做什麼夢倒是不必着急講了,先與我将她的事說清楚。趙□□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當行。少爺,好多情啊。”
聞桦第一次見他吃醋,心底隐隐有快感,忍着笑意道:“這三個人隻有趙四确有交集,朱五和胡蝶隻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大概是在老爹的生日宴或者什麼别的場合上。說起趙四,你應該知道她姐姐趙二,多年前随她父親錦湖将軍到過東北。”
“我記得。記得,想嫁給你爹,但最後沒成。噢,她沒能嫁給老子,就讓妹妹嫁兒子啊?”
“你怎麼也滿肚子酸水起來了。”聞桦心情大好,“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喬宥擡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什麼輪流轉。别扯開話題。”
“好好好。那時候她大哥是賣鴉片的商人,但現在,上海青幫一号人物,趙镛。她二妹與咱們同歲,現在是白崇禧将軍的夫人,三妹比咱們小三歲,現在是李宗仁将軍的夫人,她四妹……”
喬宥道:“比咱們小9歲,是聞桦将軍的未婚夫人。”
“胡說。”聞桦義正言辭,“我早在21歲就和青梅竹馬成婚了好不好?”
“21歲?你怎麼能從送戒指開始算啊?”
“照你說,該從何時開始算?”
“1928年,我回來的時候。”
“不妥不妥。還不如從我住進你家開始算,結婚,之後同居,過日子。”
“什麼結婚啊,你那時候就送了個戒指,拜堂都沒拜過,誰跟你過日子?”
“那我補辦一個,等我回國後?”
“行,去西南,我小姨夫家。還沒帶你見過家長呢。”喬宥細細地盤算兩圈,忽然反應過來,“怎麼繞到結婚上去了,我問你你們倆怎麼回事。”
聞桦笑得難以自抑,半晌不能開口。
喬宥半撐起身子捏住他的臉:“你好好交代,不許再轉移話題。”
聞桦堪堪止住笑容,點點頭。
喬宥松開手指,看見手重捏出兩道紅印,下意識又有些後悔,輕輕刮了幾下。
“我到上海之後,各方追殺确實很緊,白道的政府還能管管,□□的隻能憑她哥保護。你想想,她哥給我提供庇護所,她姐險些做了我的小娘,她兩個姐夫跟我算是同僚,她與蔣夫人交好,這樣多方幹涉着,肯定會熟悉一些。她的确比較關照我,也說出過類似喜歡的話,但我挑明了,心很小,除了你之外,住不下别的人。她很聰明,一說就懂,以後再沒提過,大概死心了。她前些日子去華北參與罷課策劃了,所以不知道你來,也不知道咱們離開上海了。看到我失蹤,可能以為有人把我劫持了,這才沖過來。”
“噢。這樣啊。”喬宥态度有所和緩,“你跟她,說過很多咱們的事?”
“沒有,沒經過你同意,不敢亂說。”
“但她一下子就認出我了。問我是不是喬宥。”
聞桦伸出食指撥開喬宥領子,前兩顆紐扣都沒扣,正好能看見戒指的半環。
“看見戒指了,我和她說過這個。”聞桦把領子摁回去,“以後把扣子系好。”
喬宥叛逆地解開第三顆扣子:“拜托,現在是我在生氣,你怎麼反客為主啊?”
聞桦望了眼四周,小聲說:“反正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你就便宜我吧。”
喬宥毫不客氣地擡手又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