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言,貪圖美色。”
“沒想到少帥這麼男女通吃。那你呢?也是被他貪圖美色?”
“算是吧。”喬宥後脖頸燙起來,他擡手摁住悄然蔓延的绯色,在心底惡趣味地補了一句,他饞我身子。
“他送過你一枚戒指?”
喬宥瞬間警惕起來。戒指是他和聞桦的頭号秘密,谷裕怎麼連這個都說?
“嗯,送我轉運的,一直戴到現在,好像也沒有多好運,可能是本身就太衰了。”喬宥漸覺話題走勢危險,半揶揄半警告地說:“還說你不八卦啊?把我家底翻了個底朝天了。”
任溉欲言又止地抿抿嘴。
喬宥恍惚覺得這神情熟悉,仿佛不止一個人做過。趙未答,谷裕……甚至是聞質。
往後的一段路程兩人無話,直到連拐了幾個彎,任溉才沒頭沒尾地蹦出一句:“你聽說過藏獒死士嗎?”
“小時候聽我外婆講過,類似死士與藏獒的結合體。獒者一生隻認定一個人,為他上天入地,赴湯蹈火,主人在,他不能輕易死去,就算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也要轉回來,主人離世,他便會立時自刎,不多活一刻。雖然偏激,但也有可敬之處。”
任溉的表情意味不明:“願聞其詳。”
“從一而終,是封建社會鞏固秩序的一把繩索而已,什麼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都是穩定等級便于約束管理罷了。依我看,選擇跟随誰、跟随多久,應該是理智的而非機械的,盲目地追随錯誤方向且拒不更正的,不是堅定,而是愚昧。但他的矢志不渝值得敬意,如果出于真情實感,沒有逼迫,完全憑靠自己的意志能做到此等程度,人何愁無出頭之日,民族何愁無振興之年,國家何愁無富強之期。”
人對自己的期許都藏在認可、崇拜的事物中,想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在何方,隻需觀察他眺望的方向。
任溉道:“所以,你想做理智的獒者?”
不錯的名字。喬宥心裡暗想,要是把這個外号跟聞桦說了,不知道他會露出什麼反應。
任溉照谷裕教的方法捕捉到了喬宥微妙的表情變化,視線向右下晃動半秒,嘴角刻意固定,左邊眉毛小跳。嗯,他想起聞桦了。
任溉惆怅地将目光挪到正前方,透過高低起伏的丘陵向谷裕傳遞信号。
兄弟,我現在懂了你的痛苦。
喬宥先入師部,與處長們打過招呼,着重認識了外編進六十師的幾位軍官,為将來的共事打下和諧基礎。他還沒有拿到正式上任師長的命令,但任溉已經将實權讓歸,他坐上了六十師有實無名的第一把交椅。
紀待混得風生水起,現居副參謀長,代表原生部隊,參謀長佟居上沉穩冷靜,有謀士之風,代表着外編部隊。兩人不分正副,是喬宥的左右軍師。
跟師部上下捋通關系後,他們去了一師和新軍的駐紮地點。所到之處無不是歡聲雷動,淚灑當場,畢竟一别數年,殊途同歸,怎能不感慨萬分。喬宥仍是特地與外編部隊作了接觸,逐個認人,好在早就背過一遍人名,現在記起來并不困難。
一切将将安排妥當,是晚上七點半。他猜聞桦還沒吃飯,便有些心急,沒有留下來吃晚飯,匆匆地上路往回趕。
任溉不解:“吃個飯能耽誤多久。”
喬宥利落地說:“他還餓着呢,我吃不下。”
說罷,揚長而去。
喬宥到家時九點半,一樓的燈半熄,老太太靠在沙發上,就着台燈不明不暗的光看報紙。
“姑。”喬宥回身關門,将公文包随手放在門櫃裡,“聞桦吃了嗎?”
“沒呢。你倆都是倔小子,下午勸他吃,就是不肯,非等你回來。”臧姑姑折起報紙,拄着沙發扶手要站起來,“我去給你倆把飯熱上。”
“您坐着。”喬宥取出宋胡安捎給他的幾封信,遞給老太太,“姨夫的信讓人帶給我了,您看看。那飯我去熱就行。”
小鄭将信從西北帶到北京,宋胡安又從北京帶到上海,最後由喬宥帶給了老太太。抵萬金的家書輾轉數千裡,從兄長的筆下抽出,穩妥地落在妹妹手上。
老太太調亮了台燈,珍重地捧着放大鏡字字細讀,鋼筆痕迹力透紙背,有着烽火流三年的國度中最令人安心的觸感。
喬宥熱好飯,小心翼翼地捧上樓。卧室的門虛掩着,縫裡投出暖黃的光,細小的塵埃在光的底部蹦躍。
“聞桦。”喬宥輕輕地推門,見聞桦斜躺在床上翻筆記,問道,“有沒有吃點東西墊一墊?”
聞桦愁眉苦臉:“沒力氣吃。”
仿佛賭氣他回來晚了,但這股氣又尋不到緣由,隻好虛無缥缈地在空中懸着。
喬宥拉過床邊的小桌闆,将兩菜一湯按标準的等邊三角形擺好:“我喂你怎麼樣?”
聞桦撐起身子,對着穩定的三角結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我真有點後悔讓你去德國。”
“沒想到谷裕跟他說了這麼多,個嘴上沒把門的。再見着他我一定好好唠唠他。”喬宥心有餘悸,下意識隔着襯衣摁了摁銀環。
聞桦不動聲色地問:“他也知道戒指?”
别的喬宥都說了,唯有戒指是特地省略的。聞桦和谷裕似乎都不喜歡對方出現在自己的故事裡,他從前懵懵懂懂隻覺得兩個人并不融洽,但任溉說“跟你做兄弟隻有吃苦的份”後,他恍然悟出一道靈光——三人行,必有一人多餘焉。為了讓兩條路岔開,他有意減少交集,避免産生沖突。但聞桦太了解他了,再微小的肢體語言都逃不過“在意”二字,那種帶着強烈防備性的動作直接将目标指向了戒指。
喬宥低頭攪湯,挑走花椒和香菜:“嗯。”
“說什麼了麼?”
“他剛要說,讓我給封回去了。”喬宥舀了三分之二勺的湯,喂給聞桦,“然後又是那種表情。”
聞桦悄悄松了口氣。
“你家送戒指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特殊含義啊,感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就我蒙在鼓裡。”
“訂婚不算是特殊含義嗎?”
“你當時還騙我說是轉運用的,這麼離譜的慌你也扯得出來。”
“噢,難道你沒信?”聞桦偏頭避開魚肉,“有點油,吃不下。”
“好。”喬宥調轉筷子,自己吃了:“沒辦法,那會的确太倒黴了,信不信已經由不得我了。”
“芹菜。”
喬宥于是夾了兩筷子芹菜:“但說懸也懸,後頭日子順當不少。興許真有用。”
“所以我也不算全然扯謊。”聞桦含含糊糊地嚼着菜,“那宋胡安呢,你和他怎樣說的?”
“宋胡安……”喬宥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回來時想了一路如何跟聞桦解釋,但最終也沒有琢磨出最合适的方案。
說到底他當初做的不地道,沒有征求聞桦的意見,自作主張引狼入室,又缺乏約束,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往好聽說是好心辦壞事,往難聽說就是利用少帥信任,胳膊肘朝外拐。
聞桦當然向着他,他如何解釋,聞桦就如何相信,因為無條件的支持與尊重。但他呢,也能輕描淡寫地掠過這件事嗎?
“先吃飯吧。”喬宥低頭,又舀了勺湯:“吃完飯我們好好談。”
兩個人在沉默中結束晚飯,喬宥送下殘羹冷炙,聞桦收拾了小桌闆,順便鋪好床。
這一晚夜色澄淨,曠達明澈,所有難言之隐都将被月光諒解,所有輾轉反側都将退回樹林深處消弭無形。
喬宥回手關門:“藥。”
茶幾上擺着個長條盒子,分了三格,每格底部寫着藥品簡稱和數量,聞桦按着說明準備出七粒膠囊:“你過來看看。”
喬宥仔仔細細地對過一遍:“嗯,吃吧。”
聞桦将各色藥物倒進嘴中,灌着水全咽下去了。
喬宥剝了個橘子,自己嘗了一瓣,剩下的都遞到他手裡:“甜的。”
“邊吃邊談?還是先吃再談?”
“你随意。”
“你不吃?”
喬宥嚴肅地搖頭。
“那我也不吃。”聞桦放下橘子,自己也正襟危坐,“想從哪裡開始?”
“追本溯源,就從故事的最初開始。”
“1922年5月,直奉戰争中奉系潰敗,我帶着他執行掩護撤退的任務,那個時候他是混成第六旅的,還在為部隊解散而傷心。仗打完後,他離開東北,加入方效的軍隊。”
“1925年,他加入國民黨,同年廣州政府成立。1927年北伐開始,他受命北上,潛伏入奉系内部,成為卧底,預備裡應外合,推進統一。”
喬宥按着時間線梳理着,腦中靈光閃過,驟然發現十數年未曾起疑的細節。
宋胡安遞了兩份不同的履曆,第一份給聞桦,着重體現政府機關工作,第二份給喬宥,着重體現他與南京政府的關系和軍事能力。這兩份不同的文件遞得很有水準,第一份讓宋胡安得到了進入高層的機會,第二份讓宋胡安真正進入了高層。假使文件順序調換,或者喬宥根本就沒有代替聞桦面試,結果都會大相徑庭。這樣的設計不是普通人能做出來的,必須是十分了解聞桦、喬宥和他們之間關系的人。那會是誰呢?
“他畢竟是從我手下出去的人,又的确有想法有能力,我便以整合舊派力量為條件,将他放了進來。是我考慮不周,沒料到南京這層關系的厲害。”
“往後的許多麻煩,都是由此而始。我即便不是罪魁禍首,也無異于幫兇。而今拼盡渾身解數,隻可挽回一二,五年裡我虧欠太多,必定要用一生來還。”
喬宥說得緩慢而笃定,但他不敢直視聞桦的眼睛,愧疚藏在字句背面,一筆一畫都是自責。
他本是最坦率簡明的人,從來都是直來直去,如今卻也這樣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
聞桦側目凝望,望見他眉目郁郁,望見他掩飾失落,便覺心底一揪一揪地疼。
“你我從未計較過虧盈得失,也不屑于比量情分的輕重。有無虧欠,虧欠多少,都是情誼中細枝末節的小事。你說要用一生來還,自然令我安心,可承諾若是出于歉疚,那麼踐行得再好也失去了誠意。我想與你朝暮餘生,便無法容忍重山橫亘。往事不說,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與我談談解決方法,咱們就将這件事徹底放在昨天,好麼?”
喬宥訝然轉頭,猝不及防而又意料之中地與聞桦的視線碰在一起。
“好。”
兩人坐談少時,窗外夜色愈沉,漸漸連風都迷糊了。
“十二點。”聞桦摘下手表,闆闆正正地擱在床頭櫃上,“多用了一個小時,姑姑明天查電費,恐怕要罵幾句了。”
喬宥躺着,心滿意足地拍拍被子:“那就說,我明天早些回來,提前一個小時熄燈。”
聞桦打了個哈欠:“她也要信呢。”
最後的台燈斂光睡去,萬籁俱寂,隻剩安穩。聞桦貓進被子,與喬宥近在咫尺,他難以适應席卷的黑暗,卻能望進喬宥眼睛裡盛的一泓月光。
喬宥依然清醒,舍不得将神志交予夢境。
人們甯願晚睡不願早起,是因為夜晚是忙碌結束的時刻,跟睡眠奪取的每分每秒都是自由的,而早起要面對的是倚疊如山的麻煩,是無處遁逃的現實。
“宋胡安,的确不是好相與的角色。若非早年情誼,今日勝負之數或未易量。”喬宥歎道,“他二十歲的時候單純得像張白紙,覺得打仗能救國就來參軍,隊伍一解散就覺得壯志難酬報國無門,可謂滿腔熱血,橫沖直撞。如今也是渾身世故的政治家了,精打細算,權衡利弊。手裡要是沒他的把柄,他隻怕來也不來。”
如果宋胡安真的愧疚難當,喬宥落地後他即刻就會負荊請罪,而非喬宥點名道姓要他過來後才動身,更不會在初次面談時猶豫不決,躲躲閃閃。他不在乎往年情誼,硝煙戰火裡恩情與怨恨一樣,厘清未必能保全性命,忘卻也未必走向死亡,現實利益前,都是芝麻般的小事。放之五湖四海,置于千秋萬代,亦不過如此:世道艱難所以人心涼薄,人心愈涼薄世道愈艱難。太平盛世造就的不僅是繁榮發達的物質文明,更是恩怨分明的清朗人間。
他不重情,重利,而人有貪欲,就會有被挾持的可能。宋胡安想留在東北,掌權東北,喬宥捏住了他的命脈,才有了和他平等博弈的底牌。
宋胡安口口聲聲說願辭職下野,此生再不入政界,可他所作所為都是在争取執掌東北的權力。說場面話哄人開心是成熟政客的必備能力,喬宥并不覺得虛僞,也清楚在這樣的環境裡雙方都是各退一步成全彼此的面子,可他看着記憶裡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還是覺得茫然若失。
“有說人心如紙,世事風霜,不堪為信,又言人心如鐵,千年滄海,一念不變。”聞桦的聲音很低,全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兜兜轉轉許多年,縱然幾經波折,至少他的初心尚存,還肯站在國民一方,還肯為了多年前的共事和提拔情誼為你所驅。世間萬物本來就是變化的,你們發展的軌迹趨同或是平行時,你們并肩前進,如果兩條線相交後漸行漸遠,那麼緣分至此,其實無需多言,不過揮手告别,各自奔赴而已。變的是世事,不變的是真心。”
喬宥偏頭,于是四目相對。
“你會變嗎?”
“你說呢。”
喬宥很肯定地說:“不會。”
“嗯,不會。”
“那還好。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至少還有一個人和我同頻共振。”
他們漸漸都很困了。
喬宥含含糊糊地說:“晚安。”
聞桦在他掌心畫了個圈:“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