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下旬。
喬宥今天心慌,他總覺得要出什麼事。
外頭又開始下雨。
聞桦的信剛到,雖然經濟危機嚴重沖擊了美國的社會安定,但他過得還算順風順水。何析毫昨天才給他看過報表,銷售稅務都沒有問題。谷裕近些日子在軍政部跟方次長研究整理兵工廠的方案。程機和沈濃睡連續十二天沒來找過茬。周酉依然沉默,不表态,但也不下絆子了。
到底是什麼讓他不安呢。
佟居上慌慌張張地闖進門:“師長!蔡将軍打電話來了!”
喬宥迅速反應過來是哪裡出問題了。他随佟居上快步走到電訊處,接了電話:“蔡将軍。”
“任溉死了。”
驚雷一聲平地起。
喬宥握緊電話筒,胸口被重石堵得嚴嚴實實,他氣都喘不上來:“誰做的?”
蔡廷锴平靜的聲音裡潛藏咬牙切齒的怒意:“看暗殺手法是複興社。”
“軍長,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
“我明白。任溉跟我說了,讓我無論如何力保你。”
“謝謝您。”喬宥壓低聲音,“六十一師群龍無首,穆靳必派心腹将領将之收入囊中。等福建舉事,它會被當作棋子和籌碼,要挾十九路軍就範。軍長,我現在去上海申請拿到六十一師兵權,您同時舉事,遲則生變。”
“六十師怎麼處理?”
六十師不能留在十九路軍的手裡,這太明顯了,穆靳很容易就能看出他們是一夥的。必須把他們托付到值得信賴的人手裡。
幸虧和餘邵裡的書信往來沒有斷過。喬宥道:“我會請五十七師師長餘邵裡來,将部隊向宜黃方向轉移。”
“行。就這樣。”
電話挂斷,喬宥遲緩地放下聽筒,手心裡握了滿把的冷汗。他用胳膊肘撐着膝蓋,将頭深深地埋下去。
紀待聞訊趕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試探着問:“師長?”
在無人可見的密閉空間,喬宥眼角紅了。他胡亂揉了把頭發,趁擡手掩蓋眼睛時掉了兩滴眼淚。
紀待與佟居上面面相觑,噤若寒蟬的空氣裡,隻聽見雨滴如子彈射向地面。
喬宥深吸一口氣,坐直:“收攏部隊,即刻起分批次悄悄向宜黃方向轉移。我馬上給餘邵裡、王厲哉、韋笑儒打電話,從現在到我回來,餘師長暫代師長一職。餘師長無暇分身時去找王師長與韋師長。萬一程機發難,他們能保六十師周全。佟居上,你守後方,紀待,随我北上。”
“是。”佟居上說,“那工廠呢?”
“全權托管給何先生,讓他把僞裝後的報表按月寄到上海。除急事外不發電報,信号被偵測定位會很麻煩。”
紀待忍不住問:“師長,到底怎麼了?”
“任溉死了。”喬宥停頓許久,面色凝重,“咱們得打一場硬仗了。”
闫先推門而入,對穆靳說:“喬宥來了。”
程機冷笑道:“噢,果然是聞風而至。”
“好,我知道了。”穆靳略有不悅,“你出去吧,下次記得敲門。”
“是。”闫先答應得順口,卻明顯沒往心裡去。
穆靳皺眉:“這個人沒規矩。谷裕從前都是先敲門,得了許可才進來。”
“您多說說他就記住了。反正谷秘書現在不在,讓他頂替一陣也沒什麼不好。”
“檔案股的人說那天看到他悄悄動我抽屜,這還有個下屬的樣子嗎?太沒邊界感。”穆靳扯着嘴角,“你們複興社的人都毛手毛腳的,誰的秘密都想知道。”
程機拉長聲音,陰陽怪氣:“喬宥倒是不毛手毛腳,也有規矩有邊界感,不照樣心懷鬼胎?跟周酉、跟任溉、跟□□都不清不楚,明來暗往,真當我不知道。”
穆靳被他堵得沒話說,鐵青着臉生悶氣。
“您不是懷疑他和十九軍有牽扯嗎?把真相告訴他,一試便知。”
穆靳譏諷道:“杜五可是你手底下最精明強幹的人,他要是死了,你不心疼?”
“他是老江湖了,要是這麼容易就被喬宥動了,也别在我這裡混了,丢人。”
“既然你都大義滅親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闫先!”穆靳提高音量,“叫喬宥進來。”
喬宥進門看到程機也在,心就止不住地下沉。
“主任,剛收到消息。”他快步走到桌前,故作為難地瞄了一眼程機,“程處長也在?”
按理說程機就該識趣地尋由頭出去,可他現在巋然不動,穩如泰山,還意味深長地沖喬宥假笑。
穆靳也并未指示他避開:“是任溉的事嗎?”
“是。”喬宥訝然,“您怎麼知道?”
“是我讓杜五幹的。”程機竭力掩飾話中的得意洋洋:“他違抗軍令,強行北上;外洩機密,涉嫌通共,數罪并罰,一個死刑不過分。”
喬宥的火“噌”得竄起來:“他該什麼罪責,理應光明正大由法律宣判!你濫用私刑,難道不畏悠悠衆口嗎?還是說你已經高于國家公權力、高于天地法理了?”
“喬宥。程處長做的沒錯。”穆靳攔截住喬宥的怒意,“公開處理任溉,一會使機密文件内容暴露,二會激化與十九路軍的矛盾,影響咱們内部團結。任溉的所作所為完全夠一個死刑,就算放到法庭上,他也沒有活路。與其讓他身敗名裂,不如這麼安安靜靜地死去。就說是被□□暗殺,拿來給咱們當個話柄,為黨國統一事業做個貢獻,給十九路軍增光添彩。”
喬宥竟不知,執意保家衛國是違抗軍令,戳破國府醜聞是外洩機密,同情仁人志士是通共。在任溉留取丹心照汗青時,他因為愛國而被判了死刑。他甚至不能在法庭據理力争,不能在社會公衆面前振臂高呼“正義何在”。他了無聲息地死在一顆子彈下,屍體将被用作刺向友軍的利刃,鮮血與青名篆刻的墓碑将被塗滿污泥。
世上不僅隻有一個任溉,因為中華民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裡不僅隻有一個穆靳、一個程機。
喬宥腳下無力,他勉強撐着身體:“您的意思是……瞞住這件事?”
“為了任溉,為了大局,為了國家,咱們不能讓這個消息傳出去。”程機死死盯着喬宥,“尤其是十九路軍。”
喬宥感受到他的目光,恍然大悟。
程機在故意試探他。
這個消息對十九路軍有利無弊,他們拿到它立刻就有正當理由揭竿起義,即使暫時不發作,有這個話柄在手裡,國府也永遠低他們一頭。
如果喬宥心向十九路軍,必定會偷偷洩露給他們,随後杜五會被報複。如果喬宥與十九路軍并無瓜葛,那麼十九路軍對此懵然無知,杜五平安度日。
普天之下,知道真相的人不過四個:杜五,穆靳,程機,喬宥。其他三個人都不會告訴十九路軍,因此,隻要杜五出事,就可以斷定是喬宥動的手,進而可以确定喬宥同情任溉、不忠于國府。
很不錯的計策,可惜棋差一招。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好,我明白。”喬宥握緊的拳頭驟然松開,血液回流,他感覺氣力正逐漸歸位,“那六十一師……”
程機插嘴打斷他:“謝軍長已派人接管,喬師長不必費心。”
“我與任溉即便不算至交好友,也總比他和謝軍長親近。為何不給我,卻給素無瓜葛的謝軍長?這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嗎?”
程機語氣冷淡:“軍隊不是搞小團體擴大自己勢力的地方,私利不能重過大局,還望喬師長持心公正。”
穆靳沒有阻攔,他的沉默就是準許。
“既然上面這麼決定,我服從。”喬宥垂頭猶豫半晌,再仰面時似是下定某種決心,“還有一件事,我需要單獨向您彙報。”
程機充耳不聞,賴在椅子上沒動,用好奇的眼光盯着喬宥。
果然還是喬宥有分寸感,明局勢知進退,聽話又好使。穆靳強忍不耐,盡量和顔悅色地将程機請了出去。
“主任,關于十九路軍……”
“小點聲。”穆靳示意喬宥坐下,視線鎖定在厚重的木門上,“程機給我推薦的那個秘書鬼鬼祟祟的,不是偷聽就是偷看,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