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石子靜止,四野漆黑寂靜。夜風吹拂兩旁的雜草叢,草尖被吹伏,露出點點刀面寒光。
黑暗中有光點乍現,一輛黑色别克橫沖直撞闖進視野,遠光明亮,像是草野裡升起的燈塔,提醒方圓八百裡所有的注意力向此聚集。
在它之後的二十公裡,八輛黑車車燈全閉,鬼鬼祟祟地勻速靜默前行。
砰——
眩目的火光迸發,照亮了漫天的石子和灰塵,強烈的氣流席卷半空。巨大響聲震動方圓百裡。
八輛車齊齊被炸飛,形态各異地翻滾、跌落,猛火蔓延,濃煙滾滾。
地方領事撐着燒焦的鐵車架,死死地盯視後座烤糊的黑幹人:“是林大人。”
偵緝隊隊長滿頭冷汗:“林久大人馬上到。”
“顧問官功成身退六年了,剛回中國就在我的手上升天了。 ”領事雙手交握,恨得要把骨頭捏碎,“這是要我步村岡長太郎的後塵啊。”
皇姑屯事件後,任駐中國關東軍司令的村岡長太郎被編入預備役,第二年就在孤獨和凄涼中死了。
“我已盤問了方圓百裡的九十戶人家,個個嘴巴封死了,就是不說是誰幹的。”
領事陰恻恻地轉頭,偵緝隊隊長的腰間摸出手槍:“他們嘴巴封死了,你的手也被捆住了?”他将子彈壓進膛,頂住隊長的喉管,“等會兒林久大人到了,他找不到兇手,你猜誰要五馬分屍?”
“是、是。”偵緝隊隊長的冷汗地進了黑洞洞的槍口,他壓抑着恐慌,接下領事拍到他身上的槍。
“着重檢查周圍草叢,這不是普通人能做出來的,不是遊擊隊,就是比遊擊隊更可怕的存在。”領事掏出手帕,擦淨手上粘的黑灰,“城裡領事館最近有被入侵的痕迹,能讓他們在守衛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把整個領事館踩了個遍,你們守備司令部太會辦事了。”
隊長連連點頭,“嗨!”個不停。
遠遠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似雷霆之怒。
領事目光沉沉:“大人到了。抓緊想想怎麼給自己收屍吧。”
林久治郎俯身看車底的炸藥殘骸,将八輛車的情況都細細檢驗一遍,唇邊顯露了然而諷刺的笑意:“中國有句古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還真是做到了。”
領事心下悚然:“您是說……皇姑屯事變?是聞桦在報複?”
“不會。”林久治郎搖頭,“依聞桦的脾性,他若報複絕不隻是殺一個林權助,也不會用這麼睚眦必報的手段。”
林久治郎喜怒難測,領事發怵,不敢多說話,隻能畏畏縮縮地請示:“此事是否要上報土肥原長官?”
“報,但不是現在。眼下他在協助多田駿司令官策動華北自治,你拿這件事分他的心,不是給冀察政務委員會添亂嗎?”林久治郎斬釘截鐵,“此事全權交給我即可。待水落石出再做定奪”
“可您現在是巴西領事,并非僞滿洲……”領事餘光瞥見他面色陰沉,連忙住嘴,道,“是!下官聽從您調遣。”
這是什麼事啊!他暗罵倒黴,先是賦閑已久的老外交官跑回中國,又是巴西領事幹涉辦案,越緊着策動華北自治呢,他們越跟着攪和。在自己地盤裡鬥不過政敵,跑到别人轄區裡撒野。
在他腹诽的功夫,林久治郎已在四周勘探出了異樣:“草叢不對。他們恢複得很好,但瞞不過我的眼睛。”五旬老漢鯉魚一躍跳進坡裡,撥開雜草,辨認泥土的新舊,“是特務。”
領事雖不屑他的攪局,但面子功夫卻不得不做,見狀也要縱身一躍。在他起勢之前,偵緝隊隊長自斜刺裡沖出來,小跑到他們面前:“有村民願意張口了!”
領事橫眉立豎:“怎麼說的?”
“他要求見了林久大人才開口。”
“混蛋!他還提上要求了。你手裡的家夥幹什麼吃的。”領事翻了個白眼,“打一頓,愛說不說。”
“領事大人。”林久治郎擡起一條腿踩在坡上,“中國有句古話,‘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聽他們說話,又怎麼能期待他們信任你呢?帶過來吧。我願意聽他講講。”
昏暗的刑訊室裡彌漫着血腥氣和電椅發作後的臭氧味,慘白的燈光照着坐在木椅上的青年村民,他面無血色,卻鎮靜如常。
“你說,”林久治郎凝視着他,“是地主童鄂做的?”
“我不确認是不是他,我隻知道,在我還擱他家當短工時,他家常有帶上海口音的人來,雖然也穿短衫,但和我們都不一樣。一看就覺得不對勁。”
“孤證不立。我不能聽你的一面之詞。”
青年沉默半晌:“他們不會開口的。童鄂在鄉裡極有勢力,又與領事大人交好,即便說出真相,童鄂也不會受到半分損害,自己卻會面臨殺身之禍。”
“那你為何會坐在我面前呢?”
青年臉色蒼白,他盯着領事,目光中有難掩嘲諷和恨意:“領事大人抓了村裡的孤弱,說若我們無人招供,就要拿他們上刑場。我就是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不能讓惡人逍遙法外,溫善之人含冤而死。”
林久治郎微側臉,訓斥領事:“豈有此理!我們一向推崇德治善治,對待良民,應當如春風般和煦,怎麼可以濫殺無辜。”
領事連賠不是。
林久治郎又轉向青年,笑容僞善:“我相信你,但是你需要提供更多的證據,讓别人也相信你。你幫我解決這個難題,好嗎?”
在青年的幫助和引導下,全體村民一緻指認地主童鄂勾結複興社、暗殺林權助。僞軍也從地主家裡搜出了火藥和沾有事發現場泥土的衣物。童鄂的罪行闆上釘釘,他百口莫辯。
“事情都調查清楚了。”林久治郎吩咐領事,“去給土肥原打電報吧。”
領事捏了把汗,童鄂送給他的滿滿兩箱黃金浮現在他眼前,他必須力保這顆搖錢樹和千裡眼。
“大人,我聽說中國有兩個成語——三人成虎,衆口铄金。這麼多人口徑一緻,都将罪責推到童鄂身上,您不起疑嗎?”他大着膽子踏前半步,“童鄂是當地治安會主席,是咱們的人,平常免不了與他們有摩擦,他們借此機會公報私仇,這太說得過去了!”
林久治郎意味深長地瞥他:“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領事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領事心頭狠狠一跳。
“能與所有人積怨,這樣的人用不得。現在對你惟命是從,總有一天會讓你栽個大跟頭。”林久治郎漠然道,“他不是罪魁禍首,但大勢所趨,當壯士斷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