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桦特意調研過了。喬宥不由五味雜陳。聞桦邁出了向共産黨靠攏的第一步,這是件好事。但聞桦在他以外的渠道開展工作,又讓他有種不被全身心信賴的失落感。想到聞桦能在身處事外的情況下形成如此準确的判斷,他既拜服,又因自愧弗如而汗顔,昔日若有聞桦這副火眼金睛,何至于在國府耽誤六年之久。
“想什麼呢?”聞桦在撈鴨血的間歇看喬宥,“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軍隊減員了,□□不許我招兵。”
喬宥回神,接住滑進他碗裡的鴨血:“記得。”
“他把我們損失的兩個師的番号給撤銷了,轉頭就讓胡宗南招兵。”
“膈應人。”喬宥蹙眉,“那兩個師的撫恤金最後怎麼解決的?”
“就那麼解決的。我個人拿錢,中央分文未撥,問就說回家去領。東北人家都沒了,上哪領?被打死的人領不到撫恤,受傷的人又不能回原籍……蠻不講理。”
喬宥頓時味如嚼蠟,為什麼中央政府明知東北淪亡,還給東北軍陣亡将士開空頭支票?他哼了聲:“他老是親疏分明,誰是親兒子,誰是幹兒子,分得倍兒清楚。這麼偏心遲早翻車。”有滴油掉到桌面,他抽了張紙巾擦淨,“前線軍隊有令不從,是不是所有非中央軍都發現了他借刀殺人?”
聞桦把漏勺擱回鍋裡:“心裡明鏡似的。楊虎城問我,副司令我打不打?我打了,你給我補充不補充?槍支彈藥我打完了我上哪兒領去?我花的錢,誰給我?兵打沒了,不許我再招,那我怎麼辦?我隻能說,你看着辦吧。”
喬宥輕輕歎氣:“要是能有個人把□□扇醒就好了。”
聞桦盯着碎成兩半的鴨血:“那可要相當大的臂力了。”
“想和我聊聊?”喬宥半戲谑半認真,“天底下還有你們大帥做不了的思想工作?”
宋胡安苦笑道:“其實不在于此。”
桌上擺着擱置許久的茶和咖啡,是宋胡安助理在談話開始前送進來的。
“新來的助理用得順手麼?”喬宥手指輕點桌面,“這不是你平常愛喝的咖啡。”
宋胡安難掩詫異,但情緒轉瞬即逝,喬宥能發現這一點并不奇怪。他自嘲:“和其他人相比,這個人算是順手的了。”
“我想過南京方面會給你下絆子,卻沒想到會如此不留情面。”喬宥心說這孩子可真愁人,“你也是的,身邊不少得力幹将都派給小鄭。察哈爾省哪裡容得下那麼多樽大佛?與其讓他們擠在一隅别扭,還不如留幾個給你自己搭把手。”
宋胡安語氣低落,頹廢得很:“跟着小鄭還有些事做,跟着我,隻是被卷進漩渦裡苦苦掙紮。北平雖比不得南京的錯綜複雜,但正對日寇,它何嘗不是是非之地。”
喬宥心說怎麼和聞桦描述的情況不一樣?聞桦隻說宋胡安心緒消沉,卻未說宋胡安像二十歲一腔熱血錯付的失意青年。這個人素來是遊刃有餘的,現在卻好像洋蔥在一夜之間剝開了自己的皮,露出顆脆弱的心。喬宥摸不着頭腦,因此并不打算順着宋胡安的情緒走下去。他掂量着自己的茶:“這茶很合我意,想必是你提前同助理吩咐過。他能記住一位客人的偏好,難道記不住直屬上司的麼?”
宋胡安不言語了,視線下移,眉毛微挑。仔細分辨他的神情,會疑心那并非不置可否,而是輕蔑地給出了答案。
刹那間,喬宥明白了他的意思。
“像隐藏自己的愛好一樣隐藏自己的能力和弱點。”喬宥輕敲桌面,“難怪要把親信遣散,原來是想獨守北平作個靶子?”他頓了頓,語中森意漸濃,“這麼想和他們同歸于盡?”
宋胡安望向窗外,天氣湛藍,白楊樹的綠葉摩擦作響。良久,他開口,平靜的叙述裡藏着無數湧動的暗流:“在這裡待着,太累了。沒有盡頭的猜忌、排擠和你死我活。我做不成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也救不了一個想救的人。我不知道在為誰而戰鬥,我的戰鬥保護不了任何人。與其陷在泥沼裡掙紮着死去,為什麼不拼個魚死網破呢?至少能暢快地死去。”
他的絕望、無奈和輕蔑令喬宥感到熟悉,任溉就是以這副神情迎接了死亡。
悲劇不會再重演了,喬宥不允許再有人倒在政治鬥争的傾軋下。
“你的才華所有人有目共睹,我尤其不願意你把生命浪費在不值得的地方。即便是在我軍營裡做個會計,也比死在這兒好,那些人不值得你用自己來換。”喬宥沉吟片刻,“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離開這裡,把事務交給小鄭。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跟着我幹,或者另謀營生。隻要有助于抗日,你做什麼我都會全力支持。第二,留在這兒,我一定改善你的處境。如果我力微不能及,我身後還有組織,我們都會和你站在一條戰線,陪伴你,保護你,幫助你。你不會孤身戰鬥。”
宋胡安抗拒:“他們為什麼會幫助一個身處敵營的人?”
“隻有日本軍國主義才是敵人。我們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形成統一戰線。這當然包括你。”
“我想換個地方,這兒憋得我胸悶氣短。”
“天南海北,随你挑選。”喬宥挑眉,“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東北?”
宋胡安心頭微震,盯着桌面的紋路思索半晌,推翻了方才的想法:“小鄭羽翼尚未豐滿,他挑大梁太艱難。我不能離開。”
“噢。好啊。有你守着,我和你們大帥也放心。”
“遇到任何困難,您都會幫我?”宋胡安反複确認,“即使您不在北平?”
“當然。”喬宥從公文包裡取出密封完整的信件,“我來之前已經和北平地區的負責人商量好了,如果你需要幫助,按此信件所述即可取得與他們的聯絡。如不想直接接觸,也可以通過小鄭或者我傳遞你的需求。”
宋胡安拿過信封,不厚,卻似乎沉甸甸的。他低聲道:“謝謝将軍。”
“我還給你帶了個小禮物。”喬宥珍重地将一個包裝得嚴實的包裹擱在辦公桌正中央。
宋胡安略顯迷茫地與他對視半秒,随後緊張而又期待地拆封,在看見内容物的一刻身形微晃。
“這是……”他語氣局促,又流露驚喜和不可置信,“您當初送我的瞄準鏡?”
“是啊。在我督導武器報廢時發現的,我當時很驚詫你居然并未帶走,就一直保留着,預備哪天跟你要個說法呢。”
“天呐。”宋胡安有瞬間的兵荒馬亂,心情難以言喻,“這太驚喜了。”
他摩挲着闊别已久的信物,四分鐘裡說不出半個字。
喬宥靜靜旁觀,眼前浮現他十八歲時抱着一杆壞槍反複擦拭的倔樣,鮮活得像是昨天,遙遠得像是隔世。
“你喜歡就好。”喬宥打破沉寂,玩笑道,“拿它當阿拉丁神燈吧。它可以幫你實現任何願望。”
宋胡安猛地擡頭:“對不起。”他的眼神夾雜着糾結、愧疚和自責,“我不能加入你們。小鄭和陸百都勸過我很多次,但是我真的不能加入你們。”
“我理解。”喬宥笑着寬慰他,“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我尊重你。我把它送給你,不是想拉你入夥,僅僅是想告訴你,我會信守當初的承諾,不會因為走得太遠,就忘記了為什麼出發。”他停頓半秒,“希望你也是。”
送走了喬宥,宋胡安站在樓後僻靜廊道上看雪。兜裡是沉甸甸的瞄準鏡。
七月份他官複原職後,南京是給了他一籮筐好果子吃,但還不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他把親信都塞到小鄭身邊,是為了保留後手,并非是魚死網破前的托孤。他不是輕易認輸的人,也沒有低落到藏不住疲憊和迷茫。他弄不清自己為什麼這樣聲情并茂地演了一出好戲。明明和任何一個共産黨員都能協商出相同的效果,為什麼他會想也不想地要求見喬宥呢?
雪勢愈發緊密,周遭靜得能聽見雪片急急落地時的聲響。
他真的感覺自己被卷進了漩渦,如果他隻是個喪盡天良的政客,他早就能掙脫了。偏偏他心存一絲理想。
他精疲力盡,無數次想過背離喬、聞,可他又膽戰心驚,沒了報國報民這最基本的操守,他就是一個面目全非的宋胡安了。誰會接受呢?即便是他自己,看鏡子時難道不覺得陌生嗎?
冷風凜冽,凍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生疼。他把手揣進兜中,下意識握住了瞄準鏡。
這就是原因。
唯有喬宥是他成長的見證者。唯有喬宥會不斷提醒他初心。這個人隻比他大一歲,卻有足夠的魄力和能力引領他,能在他糾結痛苦的時候一把将他拉上岸。
雪依然很大,他裹緊大衣,匆匆離開,去時步伐穩健有力。
還會有很多場風雪。誰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