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芷琰一人提着劍去了言府,又一人提着劍回來。劍尖垂在地面,揚了一路的塵沫,無人敢阻攔。
桑芷琰一走,言海亮就癱倒在地,冷汗直冒,心下戚戚,對桑芷琰又恨又懼。
他早年覺得這位富家女涉世未深,行事之間帶着一些傻氣,有些配不上自己的小兒子,現在又覺得桑芷琰還是傻一點好,也不至于給他使了如此大一個絆子。
言家如今看起來蒸蒸日上,隻有言海亮才知道言氏根基有多麼虛浮。他戰場上沒賺到多少戰功,到了官場腦子裡也不見得有多少真材實料,所依仗的,不過是早年借桑姣仙丹救了趙王長子一命,外加和桑家千絲萬縷的關系。
桑芷琰在、神血在、财富在,趙王就需要言家,若這些都不在了,本是卑賤馬車夫的言海亮哪能入得了貴人的眼?
言海亮心中浮起了一個可怕的預感——言家所有的光鮮在婚禮到來的那一刻,就要灰飛煙滅了!
他在趙王面前誇下的那麼多海口,此刻都化作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讓他喘不過氣來。他頭暈腦脹,有一種想要昏倒在地的沖動。
他想到若娶了桑芷琰的不是言澈,趙王的禮遇便要換給其他人,心中浮起諸多惶恐,又想到那人是寄居在自己府上的孤兒、自己下屬的兒子,原本的惶恐就變成了恨意。那麼多好處就要被這個無父無母的天煞孤星奪走了?言淵怎麼這般好運氣?這叫他如何不恨?
言海亮強打起精神,招手示意高管事進來,眼中閃過了一線陰翳,道:“等桑府的侍女來了,你也一道前往言淵那裡……我和他本無血緣親情,養他這麼多年,他也該懂得知恩圖報。”
言澈聽見這句話,驟然變色,不可思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又環顧四周,屋中所有人的臉色皆入眼底,秦氏、言平理所當然,言柔希僅僅蹙了一下眉,便很快接受了這個安排。
言澈神情有些恍然,他第一次察覺到,家人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光風霁月。
他臉上的血色褪去了兩分,想說一句“這不合适”,可反駁的話被卡在咽喉,死活說不出來。隐隐有個念頭讓他對家人所作所為緘默不語。
他扶着椅子站起來,低聲說道:“兒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然而所有人都心系桑府送來的幾箱财寶,根本無人在意他的離去。
*
桑芷琰不知道言府衆人的這一番心理變化。回到桑府之後,她就下令封閉了聯通兩府的小門,将一刀兩斷的決心擺在了明面上,又差六名侍女前往言府。
人走之前,她又叫住了侍女,從抽屜裡取出了一張米白色的宣紙,皺眉在其上書寫。
當年她是真心對待言澈,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嫁妝”的清單,送出去的寶物于桑家财産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她本人一概不知。
不知道,也沒有關系,現編一個清單出來不就成了。
就算對不不上号……啧,她就說是言海亮這個老匹夫弄丢了,大度如她通過言海亮折成黃金還回來。
桑芷琰揣摩着自己的大方程度,又在可能數額上上浮了三分,生怕剝不下言海亮一層皮來。
她也不擔心自己的舉動會引起趙王室的猜疑。在神血未被奪走之前,他們隻得小心翼翼地供着她,不能讓其他人在知道她的身份。因為中原那麼大,也隻剩下她一個神族。
人族的變革時時發生,卻總在巨變之後回顧傳統,作為步入全新時代的内心安慰。哪怕一開始對神族唾棄鄙夷,到了一統天下的時候,神族又成了最好的招牌。
皇權神授。
沒有了神,憑什麼讓世人相信你就是人皇呢?
将這張金紙前前後後都寫滿了之後,桑芷琰才随手将它丢到了為首的紫衣侍女懷中。
她看了侍女一眼,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侍女行禮,回答道:“家主,奴婢映月。”
她的面容沉靜,為人溫和,以至于讓人疑心她缺少一點棱角。但是桑芷琰分明記得,她當年背負着背叛的惡名,是被淩雲處決的第一位侍女。
那是一個烈陽天,她躺在屋内,病得昏昏沉沉,擡眼往外看了一眼,隻看見侍女正盯着自己看,眼中除了被冤枉的怒火之外,還有難過和擔憂。見自己看過去,她的嘴張開,臉上浮現出一線決然。
下一刻,淩雲手中的利刃就沒入了她的心口。
鮮血沖刷過梧桐居的地面,後來的很多次,她夢裡還出現過這位喜歡紫衫的侍女,在夢中,那日的場景變得分明。
她當時一定是有話要對自己說……
桑芷琰放下玉筆:“等這一次差事辦完,你就到我身邊來吧。”
年紀不大的侍女猛然擡眼,臉上是掩藏不住的興奮,連忙行禮,大聲道:“我一定不會辜負家主的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