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蔥走了。
拖泥帶水,一步三回頭。
第一次折返回來,端了一大盤她要吃的菜。
第二次回來,帶了一碗陽春面。
第三次回來,捧起姬尋右手,留下一片不知是貼面禮還是吻手禮附贈的溫度——沁涼。
奇怪,看到最愛的姐姐,小洋蔥不應該欣喜若狂嗎?
為什麼像青天白日撞了阿飄。
還這麼……戀戀不舍。
好像再也不會回來。
姬尋心浮氣躁,強迫自己将注意力轉向周遭。
用餐時段,四周聲浪如江潮起伏,并不過分激烈,隻是溫和地拍打在腳背、小腿,讓人感覺像被調皮的孩子抓了一下,不會産生被吞噬的恐懼。
大家在讨論各自的工作進度,姬尋聽得到的有材料組、模塊組、結構設計組、工藝組,每個人的聲音都像被三月春日暖洋洋的陽光照着,散發着勃勃生機。
她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想改變什麼,确信自己一定能夠改變什麼。
姬尋很喜歡L&L,她能感受到它在一個燈塔般堅毅的領導者的帶領下,用并不激進但絕對堅定的方式引導人們關注現實世界、物理世界。
現實有二月沖上四十度的高溫,六月鵝蛋大的冰雹,魚米之鄉持續十一個月的幹旱,不斷消融的冰川。
現實有理想者的彎腰,秩序的失衡。
現實有,痛苦。
姬尋想起剛失明的時候,她很少、從來不刻意去想這件事,她不後悔。她也不會設想如果當時不曾選擇走這條路會怎樣。
但失明的落差感,無法言說。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一片黑暗,意識到最壞的結果發生了,從此以後她要重新認識世界,她要生活在一個和大部分人、和以前那麼多年習慣了的世界迥異的世界——
恐懼和虛無接踵而至。
她不後悔。
她真的,不後悔嗎?
她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靠聲音、氣味、觸感……感知現實,感知存在。
新的溝通世界的方式塑造她新的認知。以前一眼掃過去盡收眼底的事物,她要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以及很多想象力。
可是她記憶中的色彩正在消退,比氣味褪去的速度還要快。
每次懷瑾跟她說話,每次她呼喚懷瑾,腦海裡懷瑾的面容都比上一次模糊、黯淡。
終有一天,她腦海裡的懷瑾會變成一團虛無的影子,一道幹巴巴的聲音。
這就是現實。
沒有色彩,沒有完整形狀。
她需要和外界頻繁互動,需要讓自己置身于信息嘈雜的環境,藉此保證大腦突觸的活力,避免它們以更快的速度萎靡、消失。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姬尋拿起筷子,摸索到用來輔助視障人士獨自用餐的特殊材質。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既然做了,就不要怕。
》》》》
葉公好龍。
歐理好姐。
印象裡,姐姐是一個很難懂的人,她比機器人更機器(是的,沒有人)。
時隔多年,機器人逐漸人性化,姐姐也人性化了——關于後者,歐理更傾向于自己在微表情分析上天賦卓絕。
否則她怎麼能相隔數米,從一雙看似微笑般彎起的眼睛裡讀出“滾過來,現在”的意思?
一個眼神,長者的氣場自動俘虜了她,哦不是,她成為姐姐的俘虜。
歐理不安地站在徒有四壁的辦公室。
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腳趾撓腳心。
最終,在姐姐掃視而來的目光中,規規矩矩在地毯上放平,立定。
她們在李博士的辦公室。
她的姐姐,Silver借用了李博的辦公室,很有禮貌地道了謝,然後在李博開口想要說什麼時關上門——之所以強調這個細節,因為很奇怪。姐姐在關了門後才想起來似的,低聲補充,“請讓我們獨處一段時間”。
一段漫長的沉默。
歐理數清了姐姐身上的蝴蝶。
一共兩隻。
領針,手鍊。
姐姐的沉默足以讓幽閉恐懼症患者疊加寂靜恐懼。
不知為何,歐理感覺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這裡太寒酸了,不符合你的風格。”歐理打破死寂,“你的氣色很好,比我們上次見好上一萬倍。哦,以防萬一,請允許我提醒你,我們上次見面差不多有……十一年了。Leslie奶奶寄以厚望但認為尚未成熟的端粒延長技術終于突破了嗎?效果非常棒。我一眼就認出你來,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重複,不過狀态好了一萬倍。”
Silver嘴角動了動。
歐理認定她在笑。
理論上,沒有一名女性聽到自己比十多年前的自己年輕會不高興。
歐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肺腑之言。”
Silver無意與她讨論返老還童技術,“你腳下那張地毯,人造織物,造價四千盎司。”
歐理低頭看去。
她承認即使隔着一層棉襪,地毯的柔軟觸感仍使她感覺被包圍、被撫慰。踩在上面有種莫名的安定感。
但,四千盎司?
“什麼新的貨币單位?”不會是她想的……
“黃金。”
好的,是的,就是她想的那樣。
歐理張張嘴,“哇哦。”
“它可以建立靜音場域,隔絕所有電磁信号,同時向另一個終端發送——我們姑且稱之為量子信息。”Silver以機器人般的平闆語氣道,“它是李博士的專屬冥想毯。”
歐理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你承擔不了被李博士發現的後果。”Silver以手支頤,輕點鬓角,“你進入L&L的第三十秒,李博士的系統便識别出你。如果這還不算警告,Leslie給李博士的評價是‘無以倫比’。李博士有……你可以理解為12個Jade的授權等級。”
1個Jade就能讓「The System」晚上線兩年。
歐理打了個寒顫。
歐理跳下地毯。
“你可以直接讓我下來。不用講那麼多。”
在地面站穩的瞬間,世界的靜音鍵關閉了,起碼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還有Silver的——天哪,她就說少了什麼東西。有幾個瞬間,她以為Silver終于把大腦移植進矽基軀殼,當一個真正的工作機器。
靜音場域。
是真的。
歐理興奮地望了望地毯,腳尖再次轉向它。大拇指蠢蠢欲動。
“Oli.”
歐理仔細分辨姐姐的語氣。
這很難。
畢竟隻有兩個音節。
超級壓縮包。
歐理盡可能解壓了兩個音節,然後得出結論,該壓縮包内容無限趨近于“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回家找媽媽”。
歐理拍了拍嘴巴,手動貼上魔術貼。
“你這麼多年一直在……”Silver豎起食指,朝上方畫了個圈,“這裡?”
歐理順着Silver的手勢擡頭看天花闆,慢一拍理解她的意思。
“哦,你說這個城市嗎?是的。大部分時候是。”她用右手捧起左手臂,“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外出。”
“在這裡繼續經營你的‘偉大’事業麼?”Silver的目光落在她右手尾指,它呈現不太自然的僵直狀态。
歐理自動忽略她句中微妙的停頓,“永不停止。”
Silver的視線依然停留在她的右手尾指,也可能是左手尾指,它倆離得不遠。
歐理勾了勾兩根小拇指,動作僵硬,沒法彎得徹底。
“喔,你還記得。”
趁姐姐被陳年舊事吸引注意力,歐理不着痕迹地移回地毯上。
“對,沒錯,我把便條留給你預約的針灸師了。我很高興,你記得這件事。”
她們的母親(就是Jade)笃信場景記憶法,認為特殊的環境(比如高溫、嚴寒、疼痛)能讓她們加深記憶。
學寫漢字時,歐理小拇指斷過兩次,左右各兩次——她總是寫不出橫平豎直的方塊字,一開始斷了右手的,後來是左手的——她是左利手,Jade糾正無果。
Gate家一視同仁,一人犯錯,全員受罰。
除非離開。
歐理雖然是最小的女兒,但沒有因此少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