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賽已經獨自搜救了二十個小時。沒合眼,沒進食,便攜水壺裡的水早就喝完了。
她查過北側的低凹岩槽,爬過平台東南角滿是荊棘的裂縫,也鑽進西崖那條幾乎要塌的通道。一無所獲,仿佛整片山體都把艾倫吞了進去,不留絲毫痕迹。
在絕望與疲憊的邊緣,她才遠遠看見那座灰撲撲的小磚瓦平房,上面寫着“礦山醫院”,在黃沙裡歪斜地伫立着。隻有一層平房也能叫醫院?
像個笑話——卻又成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大步向前走去。
門被人“砰”地推開,風灌了進來,帶着沙塵的燥熱和腥味。
華莎正坐在電腦前,一邊啃着幹脆面一邊寫病曆,下意識回頭,就看見一個女孩站在門口。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那女孩風塵仆仆,訓練服破損得幾乎撐不住形狀,血迹斑駁。可即便如此,她依舊站得筆直,淺栗色的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臉頰兩側,襯得她五官更加纖細而淩厲。她的面孔線條優雅,哪怕此時已經狼狽不堪,仍像是古典貴族雕像上的輪廓,但臉上的神色卻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華莎微微一怔。
她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不是現在,也不是近幾年,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荒星邊緣,一次盛大而隐蔽的密謀。那時,剛上班的她、青澀的她、腦子還沒壞掉的她,正好卷入其中——模糊又清晰,遙遠卻令人無法忽視。
算了算,好像是24年前的事。
她心裡發虛。這怎麼可能?會不會隻是巧合呢?人和人撞臉也是常有之事。
林賽踏進“礦山醫院”的病房時,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風塵仆仆,眼圈泛青,黑色的訓練服千瘡百孔,整個人像是在沙暴中沒日沒夜地穿行,直至也和風沙融為一體,變成了一具木乃伊。
她的目光掃過大通鋪,終于鎖定了那個熟悉卻讓人惱火的身影——艾倫,躺在床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但監護儀的數字表明,他還活得好好的。
華莎看到,林賽一進門,視線就一動不動地釘在了艾倫身上。而後者還呆呆地淺睡着,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降臨。
她愣了一下,随即打趣起來:“喲,小哥,快醒醒,看誰來看你啦?這是……你女朋友吧?吼吼,你好你好,小美女,我是這裡的醫生、兼護士、兼藥劑師。诶诶——别走太快啊,踩到我電線啦,儀器很貴哒——慢點慢點,嚯嚯,我算是知道了,搞了半天,原來是小情侶鬧分手想不開啊?一個跳崖,一個千裡追夫?還以為殉情隻是古老的傳言~~~”
林賽沒理她,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分給她一下。她徑直走向艾倫的床邊,不顧他詫異的神色,眼神如掃描儀般在艾倫身上飛快掃了一圈,從瞳孔,呼吸頻率,到皮膚顔色。
“你别動。”她命令他。
她先俯下身,輕輕撥開他的眼睑,檢查瞳孔的反應。
接着,她拉開他的上衣,毫不避諱地檢查胸腹部,沿着肋骨輕按,聽他有沒有悶哼。然後,她彎下腰,把一隻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安靜地聽了半分鐘,一邊看着腕表。她的臉貼得很近,完全沒注意耳邊的碎發垂落在他胸前,隻是在确認心髒的節律和頻率。
艾倫微微僵住了,不敢動。他知道她是臨床醫學生,這種行為對她來說如同再正常不過的急救模拟訓練,可他還是感覺到血液往耳朵湧去。
最後,她查看了靜脈輸液,手指飛快地扭動調速器,冷聲道:“滴得太快了。他心肌現在負擔過重,你要他猝死在病房嗎?”
“呃……”華莎張了張嘴,咽下半句玩笑,忽然有點兒不敢說話。
“血氣針。”林賽伸手朝她要。
“你、你要自己來?你也是同行?”
“廢話。”她回頭瞥了一眼。
華莎趕緊把針遞上,林賽動作利索地消毒、紮針,根本不給艾倫任何心理準備和插嘴的機會。
針頭又狠又準地紮入動脈的瞬間,艾倫臉色一變,悶哼一聲,痛得閉上眼睛。
“你聽我解釋!”他幾乎是下意識喊出聲。
“你聽我解釋!”他又重複一遍,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慌張。
林賽将針拔下,壓住他的動脈,把收集的動脈血遞給華莎去檢測時依舊冷着臉,語氣急促:“有什麼事是重要到,能讓你抛下姐姐,撇下我,撇下我們的實習,自己跑去懸崖邊上的落石區玩命?”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震怒時的語氣,原來她也會生氣。
華莎半是幸災樂禍,半是戰戰兢兢,圍觀這修羅場。同時,她盯着林賽的臉,還是莫名覺得似曾相識。
艾倫終于低下頭,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丢失的筆記本、寫着匿名威脅的紙條,還有那一句“後果自負”。
他向她承認:“我不得不去,因為怕我姐受牽連……怕你、怕同行的人因為我而陷入危險。”
“這麼重要的事情,從那天中午直到事發,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在此期間,你完全可以給我報備,給我留言,你卻什麼都沒做!”
“我哪知道真就一個落石砸下來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塊石頭是意外還是故意的,人一到那裡就被砸蒙了。早知道是真的要命,我肯定不會去的。”
林賽氣得直喘粗氣,踉跄着坐到旁邊病床上,抱着手臂狠狠瞪了艾倫一眼,然後對華莎說:“給我來一袋葡萄糖,再來點枸橼酸鉀,我低血糖了。醫藥費……這位克勞德先生會出。”
華莎連忙去開藥品櫃,還忍不住回頭敬佩地看了她一眼——這個女人,估計跟自己處得來,也是個腦子不太正常的。
病房陷入短暫沉默,林賽終于看向艾倫,眼中有怒意,也有隐隐的失望、哀傷和慶幸。
“對方威脅你,你這麼快就信了?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讓你可以不顧家人、不顧隊友,也要自己去冒生命危險?”
艾倫從未見過她如此動怒。他一直以為她隻是對成績有執念,有點強迫症而已。但現在他才知道,她那些體面處事的習慣、待人溫和的風格、有時如同乙方附身一般的貼心,隻是一層層僞裝,用于掩蓋她心中的底線。
他突然意識到,太小看這個女人,可是會遭殃的。
他張了張口,很想說出那些壓在心頭的實情。
——他和連環殺人案的上兩名死者,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曾收到過福克斯俱樂部的邀請。
——他已經被他們,列為“捕獵對象”之一。
——這起案件,很可能并未像凱撒說的那樣,真的結案了。幕後黑手還在繼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