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現在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奔逃中,她莫名想起蕭二,倒不是擔心人家安危,以蕭二身手,隻要能與部曲彙合,逃出生天總不是難事。
相形之下,反而是崔蕪自己的處境更危險。
“我太松懈了,”她一邊靈巧避開擋路的“障礙物”——或者是崩塌的廢墟,或者是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一邊默默自省,“我不該心存僥幸,不該試圖依靠别人,更不該因為逃脫孫家就放松警惕。”
亂世之中,虎狼遍地,又豈止一個鎮海軍節度使?
窄巷出口近在眼前,崔蕪卻謹慎地放慢腳步,這個選擇十分明智,因為追逐的腳步聲緊跟着進了窄巷。
追兵是兩個身量壯實的胡人,腳步雖快,卻并不着急,而是像貓戲耗子一般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跑在前頭的是個年輕男人,相貌未見得多出色,衣服料子卻是上好綢緞。可惜一路連滾帶爬,沾滿塵土不說,更蹭破了好幾處。
堪堪逃到巷口時,年輕男人腳底一崴,毫無形象地摔了個狗吃屎。
胡人見狀,大笑着逼近。
誰也不曾留意廢墟後的崔蕪,更不知她悄然拔出袖中匕首,光亮如水的刃面倒映出她淩厲的眉眼。
救,還是不救?
崔蕪清楚自己的分量,貿然沖上前隻有送死的份。她亂世煎熬十年,心腸早已磨冷變硬,做不出為了救人賠上自己性命的蠢事。
尤其是,還未必救得出來。
她狠狠閉了閉眼,将拔出一半的匕首推回去,心底不期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我手握權柄,若我麾下有兵……
沒等假設出個結果,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來者亦是胡騎,對高舉彎刀的同伴大吼一聲:“你們在做什麼!”
刀鋒幾乎觸及年輕男人頭皮,又在最後一刻生生頓住。
馬背上的胡騎約莫是個軍官,呵斥下屬毫不客氣:“耶律将軍說了,不許随意殺人,腦袋不想要了是吧!”
兩個胡人面有不甘,到底不敢違抗上峰,恨恨收了刀。
胡騎又道:“胡都将軍受了重傷,耶律将軍下令,将郎中全都帶去軍營。”
身量較高的胡人答應了,瞧着癱在地上的年輕男人,頗為不屑:“這小子怎麼辦?”
胡騎道:“所有俘虜也一并帶去。”
高個子胡人應了聲,劈手揪住年輕男人衣領,将他從地上生生拎起:“算你小子運氣好!快走,别磨蹭!”
年輕男人手腳都蹭破了,卻不敢抱怨,踉跄着爬起身。
眼看危機即将解除,藏身暗處的崔蕪卻泛起思量——如今滿城都是胡人士兵,雖然上峰下令,不許随意殺人,可想都知道底下人不會乖乖聽話。
她能僥幸躲過一回,不代表每次都這麼幸運。尤其崔蕪剛經曆過小産,身體還很虛弱,沒精力與胡人玩貓捉耗子的遊戲。
也許對她而言,最好的選擇不是躲躲藏藏,而是主動置身于危險之中。
“等一下!”
胡人蓦地回頭,就見倒塌的木架磚瓦後鑽出一個瘦小身影,臉上沾滿灰土,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如水,毫無懼色。
“你們要找郎中,是不是?”她說,“我就是。”
***
大量的漢人俘虜被帶往城外的胡人軍營,不論戰争何時結束,也不論哪一方是最後的赢家,他們的結局已然注定。
胡人不在乎漢人俘虜死活,在他們看來,一個活着的漢人甚至不如一頭牛或是羊。俘虜們的待遇也不會比牛羊更好,随意圈起的栅欄,髒污的衛生,惡臭的環境,成了數以千計俘虜的栖身之所。
男人與女人分開關押,女俘虜的待遇比男人稍好,至少營地幹淨許多,還能分到毯子蔽體。
可她們的處境也比男人更凄慘,每到夜晚,就有醉醺醺的胡人闖進栅欄,挑選年輕美貌的漢家女子。随之而來的則是女人的慘叫嘶哭與狼嚎般的狂笑聲。
男性俘虜營中,所有人或蹲或坐于地,頭頂是沉得化不開的夜色,身旁是女子凄厲的哭嚎。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悲憤交加,有人對前路感到惶恐,更多的卻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像極了待宰羔羊。
俘虜營一角蜷縮着兩個人影,正是丁三郎和他身邊的賬房先生。說來也倒黴,這二位原是入城談生意,誰知出門沒看黃曆,居然撞見胡人破城這檔糟心事。逃竄時慌不擇路,遇上一小隊巡防輕騎,結果毫無意外,被當成牛馬逮回營中。
“失策了!”丁三郎咬牙,“原以為鐵勒南下隻是謠傳,早些年也有過胡騎南下的傳聞,還不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想到……”
賬房亦是懊悔不疊,卻知木已成舟,說再多也于事無補:“小人白日裡偷聽到兩個胡人談話,好似不日要将咱們送去關外,真要離了漢家地界,這輩子都休想活着回到故土!”
丁三郎出身丁家長房,又是正室嫡子,原該是闆上釘釘的繼承人,隻因一着算錯,就要落得為奴的下場,如何能忍?
“必須想個法子!”丁三郎臉色鐵青,視線無意識地逡巡,“我不能……絕不能……”
他的話音突然頓住。
丁三郎目光驟凝,久久再未言語。賬房回頭看去,隻見不遠處還算清淨的角落裡,坐着一道似曾相識的清瘦側影。
賬房驚訝:“她怎麼在這兒?”
丁三郎低聲道:“我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