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勒輕騎在城外停駐了十日,期間汴梁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浩劫,後晉國庫多年積累被劫掠一空,雕梁畫棟亦付諸一炬。
火光沖天而起,燒碎了晉帝千秋萬歲的大夢。
與俘虜營裡朝不保夕的都城百姓相比,崔蕪這些天還算好過,每日吃食不缺,甚至有清水梳洗。
早起後,她先去胡都營帳,确認這位身闆過硬,沒發燒也沒感染,便将這胡人将軍留給須發斑白的老郎中們玩耍。她自己則轉去傷兵營,将傷勢較重的兵卒扒拉出來,目的隻有一個,練手。
她是外科出身,把脈看診或許不比浸潤其中數十年的老郎中精準,動刀卻極利索。同樣是截肢保命,由她下手,傷兵的叫喊聲硬是比臨時尋來的殺豬匠輕上三分。
當然,也有可能是看美人看出了神,忘了喊疼。
但是落在耶律将軍眼裡,這就是崔蕪的功勞。
胡人心思簡單,隻認一個理:不管她是漢是胡,也不管她是不是女子,隻要有利用價值,就得像寶刀駿馬一樣好好愛護。
于是當天晚上,幾個白日裡對崔蕪動手動腳的士卒受了軍法,拖到空地上實打實挨了二十軍棍。
與此同時,送到崔蕪營帳的晚食翻倍豐盛,有胡餅有烤肉,甚至還有一壺熱騰騰的奶茶。
雖然奶是泛着腥味的羊奶,茶也是氣味苦澀質量低劣的茶末,可對崔蕪來說,隻要能調養身體滋補元氣,都是好東西。
她十分慷慨地分了丁六郎一半,剩下的就着胡餅烤肉,全塞進自己肚子裡。如果擱在現代,她看都不會看一眼——一碗奶茶多少熱量?一塊烤肉多少脂肪?這不是純純長肉的節奏?
可是在朝不保夕的亂世,熱量是保命靈丹,脂肪是救命稻草,尤其對剛小産過的女性而言,有多少都不嫌夠。
丁六郎卻吞得有些艱難,他對着奶碗裡自己的影子怔怔片刻,有些遲疑地開口:“你這兩天……救了不少胡人?”
崔蕪:“那又怎樣?”
丁六郎舔了舔嘴角:“他們傷好後,會不會繼續屠殺中原百姓?”
崔蕪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中奶碗。
“你想說什麼?”她問。
丁六郎有些慌亂:“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你也不容易。說起來,要不是有這份手藝,咱倆現在都去找閻王爺報到了。我就是、就是……”
他煩躁地抓抓腦袋:“我就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
崔蕪:“……”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但這小子說話總給她一種異樣的熟悉感。
崔蕪原本醞釀了一肚子冷诮譏諷,被這麼一打岔倒是消散大半。她重新組織了下語言:“胡人破城,是我讓他們幹的嗎?”
丁六郎:“不是。”
崔蕪:“是我讓他們屠戮百姓嗎?”
丁六郎:“也不是。”
崔蕪:“我有權調動軍隊阻擊外敵嗎?”
丁六郎:“……沒有。”
崔蕪定定看着他:“我不是發動戰争的元兇,也沒有退敵的本事——有本事有權柄的,早在得知澶州失守時,就帶着一家老小逃亡出城,将滿城百姓留給胡人欺淩。”
她指的是病入膏肓的晉帝,出入傷兵營很容易探得消息,其中就包括後晉皇族的下落。
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原來胡虜南下并非毫無預兆,至少宮中和百官就提前一日得到消息。
然而他們什麼也沒做,既沒有組織軍隊守城,亦不曾疏散百姓逃命,隻管拖家帶口腳底抹油。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混賬無能。
“我指望不上旁人,隻能指望自己,亂世求存已是不易,丁六郎君還要指摘我求生的姿勢難看嗎?”
丁六郎不說話。
崔蕪也沒過分緊逼,将剩下的一點烤肉塞進嘴裡。
她其實明白丁六郎的心情,當她在傷兵營中認出險些砍了丁六郎的胡人時,當她想到放任這些胡人傷愈,他們手中的屠刀遲早會沾染中原百姓鮮血時,說不膈應是假的。
但她沒别的辦法,她想活。
蓮座上的金身不渡人,高居廟堂的貴人不管事,她隻能自渡。
又三日,鐵勒大軍啟程北歸,胡人擄掠的汴梁百姓果然被裹挾在隊伍中。
崔蕪亦在其列,隻是她日日在傷兵營混着,已經混成半個軍醫,更兼胡人兇悍,心性卻多憨直,承了她的照顧,待她總比旁的俘虜客氣幾分。
是以,崔蕪不必如旁的俘虜一般綁成一串艱辛跋涉,而是裹着皮毯坐在糧車上,連帶丁六郎也沾了她的光。
此時已近五月,縱然一路北上,卻不見想象中“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景象(1)。春風過境,凍土催化,綠意生發。官道兩旁時而可見探頭野花,雖隻零星數點,卻不難想象來日亂花迷眼的盛景。
崔蕪一時多瞧了兩眼,就看到亂花與淺草深處,明顯淺了一個色調的異物。
是腐化了一半的屍骸。
個頭瘦小,身量不足,約莫是未長成的孩童。
崔蕪胸口一窒,眼前的春日盛景驟然退色,腦中莫名浮現出幾句話——
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2)
再一次地,崔蕪心生感慨:可惜,我麾下無兵,手中無權……
崔蕪并不打算與胡人一世為伍,從入胡營的第一天就在盤算出路。
前提是,她知道往哪跑。
如今世道紛亂,蒼生如刍狗,若不能尋得一方豪強庇佑,到哪都是任人宰割的命數。
在經曆汴梁城破之前,崔蕪是這樣想的,如今卻有了别的看法。
縱然豪強勢大、金主靠譜,也難保沒有别的變數——好比蕭二,一路行來對崔蕪照拂有加。甚至有一度,崔蕪生出随他去新東家考察一番,若是靠譜,就把自己“賣”給人家的念頭。
可汴梁城破、胡騎肆虐,靠譜如蕭二都有鞭長莫及的時候。可見如今的世道,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
隻有自己,永遠不會辜負自己。
打定主意後,崔蕪反倒不急着跑了。幸而四月末的時節,北地天氣亦是轉暖,她有糧車代步,跟着鐵勒大軍趕路也不算太辛苦。每天吃飽睡足,隻安心将養身體,如此半個月後,同行百姓倒的倒、病的病,她自己反倒壯實一圈。
就在這時,崔蕪發現,鐵勒人的行軍路線有些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