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六郎有一張比刀子還利的嘴,“啪啪”一通山呼海嘯,直接把蠟黃臉漢子怼懵了。
他擋在崔蕪身前,态度強硬地将所有不懷善意的目光怼了回去,擡手指向營帳門口,意思很明白:不想治就滾!
一片死寂。
人都有向生畏死之心,若非萬不得已關頭,沒人會主動自絕生路。方才還怒視崔蕪的衆人紛紛消停,連首先發難的蠟黃臉漢子也不吭聲了。
崔蕪品了片刻,自覺該說不該說都被姓丁的代勞,壓根沒給她發揮的餘地,于是将碎瓷收拾幹淨,又把潑灑的藥湯打掃了:“我再去端碗藥來。”
她轉身要走,身後卻有人怯怯道:“姐、姐姐……”
崔蕪腳步一頓,轉身看去。
說話的是混血兄弟中的幼弟,他原是最早發病,卻因救治及時,恢複得也最快。不過短短五六日,已經能起身吃些流食,臉上也見了血色。
就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而言,他的身形過分瘦弱了些,縮在兄長懷裡,像頭飽受驚吓的小獸。見崔蕪回頭,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指住營帳一角:“那個姐姐,她、她好像,不太好……”
鐵勒人肯給中原俘虜延醫用藥已是大發慈悲,對崔蕪“男女分開安置”的要求根本不屑理會。是以病患隻按症狀輕重安頓,男女将就着混在一個營帳中。
被男孩指住的年輕女子蓬頭垢面,看不出嫁人與否,隻捂着小腹蜷成一團,聞言連連搖頭:“我、我沒事,隻是有點胸悶,歇一歇就好了……”
崔蕪挑眉,見了這似曾相識的舉動,心裡冒出一個揣測:“你有身孕了?”
年輕女子面皮紫漲,突然捂住臉孔,嗚嗚咽咽地低泣起來。
崔蕪于是明白了,這姑娘多半是個在室女,隻因命數不好,遇上外族破城這檔糟心事,慘遭劫掠去國離鄉不算,人也被鐵勒胡兵糟蹋了。
如果說,有什麼比被狗咬了更不堪,那就是懷了強迫自己之人的骨血。
以崔蕪的冷心冷肺,這一刻都不禁生出感同身受的恻隐。
“這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要這個孩子!”女子哽咽着,撲過去拽住崔蕪衣角,“您是郎中,求您給我開副藥,去了這孽障吧!”
若是擱在平時,崔蕪興許就答應了,然而眼下情況特殊,她猶豫片刻才道:“疫病傷身,若是此刻小産,傷上加傷,便是神仙也無力回天。”
她直定定地看着女子:“你想陪着孩子一起死嗎?”
女子無言,隻能默默流淚。
崔蕪便知她尚存生志,彎腰将她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撥開:“此地藥材不易尋得,回頭我想辦法換些紅糖,每日泡水與你飲下。”
說完,又看向“告狀”的男孩:“你也是。這陣子注意保暖,别受涼了。”
男孩一愣。
女子跪地上給崔蕪磕了個頭。
崔蕪不喜被人千恩萬謝,看診完畢便走出營帳。丁六郎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見她停下才道:“那人……大概是病昏頭了,說了些瘋話,你别跟他計較。”
崔蕪沒打算計較,隻意味深長地盯住丁六郎。
丁六郎被她瞧得頭皮發麻:“你幹嘛這樣看着我?”
崔蕪慢條斯理地拖長音:“道德綁架——”
丁六郎渾身僵住。
隻聽崔蕪續道:“這麼反感道德綁架,你被鍵盤俠針對過?”
丁六郎:“……”
他後退一步,驚疑且難以置信地瞧着崔蕪,嘴唇顫動半晌,憋出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
崔蕪想了想,試着接道:“安能辨我是雄雌?”(1)
丁六郎深吸一口氣。
暗号對上了!
崔蕪修煉多年,原以為可以做到天崩于前而泰然處之,事到臨頭才發現高估了自己。
哪怕她經曆過生死關頭,這世上終究有一種場面是她搞不掂的。
他鄉遇故知。
這是古人總結的人生四大幸事之一,如果說,有什麼比去國離鄉、孤身漂泊在外時遇見同鄉更值得高興,那就是莫名其妙穿越亂世,懷揣滿腔格格不入,被舊時代打磨得遍體鱗傷,原以為這輩子隻能一個人走下去時……
卻突然發現,這黑沉如鐵的天幕下,居然有人與自己一樣。
他們有着不同的外表,迥異的家世,卻因同出一源的靈魂,産生了奇妙的磁場引力。
丁六郎很激動,孤寂多年突然發現“老鄉”,沒什麼比這個更振奮人心。
崔蕪更激動,畢竟丁六郎尚且算是出身巨賈之家,吃過的苦頭遠遠不及她過去十年。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卻是崔蕪先回過神,手背迅速抹過眼角,将滲出的淚光抹去,“去帳子裡。”
丁六郎毫無異議,溫馴地被她拖走了。
他鄉遇故知的不止崔蕪一個,帥帳之中,耶律将軍也迎來數日來的第一位訪客。
彼時,他正聽親兵回報疫病傷亡人數:“重症區死亡二十二人,輕症區暫時無人死亡,我們聽了那個中原女人的話,把生病的人和健康的士兵隔離開,糞便穢物也單獨處理,其他人果然沒再染病。”
“那個中原女人還跟我們要鹽和糖,将軍,給她嗎?”
耶律将軍垂眸,手指在矮幾上敲了敲:“給患病的士兵準備鹽和糖。”
這就是說,不管中原俘虜,任他們自生自滅的意思。親兵懂了,卻有些不甘心:“為什麼要給那些兩腳羊送藥?他們什麼都幹不了!将軍,您太仁慈了!”
耶律将軍冷冷睨着他:“我給中原人送藥,是為了讓那個女郎中心甘情願地救你們。”
親兵不屑:“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耶律将軍扶着額角,對手下的愚蠢不抱指望:“心甘情願地做一件事,和敷衍了事,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治病的郎中,你知道一個懂得藥理的人,能用多少種手段讓我們的勇士死于無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