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實在是個能人,有很多時候,崔蕪都想不通,一個理工男的軀殼裡,怎麼能孕育出一副社牛靈魂?
好比他們人在黨項軍營,其實和奴隸沒什麼區别,可姓丁的就是有法子跟所有人混成臉熟,旁敲側擊地打探出他想知道的信息。
“黨項人嘴緊得很,這對母子具體什麼來曆,我還沒打聽清楚,隻知道這兩人大有來頭,雖然也姓李,但卻是漢人,好像還有什麼王族血脈。”
丁钰撇了撇嘴,顯然不把亂世打包批發的“王族血統”看在眼裡:“總之,黨項人留着他們,明顯有大用途,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要當作王牌打出去。”
崔蕪回想片刻,實在無法确定這對母子出身哪方勢力,因為姓李的實在太多了。刨除盤踞河套的定難節度使不提,前朝國姓便是李姓,晉帝之前的僞朝亦是以李為姓。
不過這個并不重要,崔蕪想不明白,幹脆先撂下:“這對母子如此關鍵,若是營帳遇襲,黨項人一定會加強防衛。到時,營地整體的兵力部署就會出現漏洞。”
她擡頭看向衆人:“知道該怎麼做了?”
所有人用無聲的點頭作為回應。
崔蕪給每個人安排了任務,自己也沒閑着——要把可能出現的傷亡降到最低,就必須在行動前完善每一處細節。
為此,她專門求見了李恭,擡出的理由自然是假意答應對方的招攬。
“承蒙将軍青眼,小女感激不盡,”崔蕪低眉順眼,“您說的我仔細想過了,胡地确非長久安身之所,隻是将軍所說的女醫官之位……不知是否當真?”
李恭能将河西秦氏玩弄鼓掌之間,自忖洞悉人心算無遺策,拿捏個小女子還不手到擒來?聞言當即道:“李某從無虛言。”
崔蕪做感激涕零狀:“将軍思賢若渴,之前在互市,原是我小人之心,還望将軍恕罪。”
屈膝盈盈一福,又作吞吐狀:“将軍以誠相待,小女隻恐不能回報萬一。有件事若不讓将軍知曉,我總于心難安。”
李恭:“姑娘但說無妨。”
崔蕪走近兩步,卻還是不放心,往左右看了看,暗示意味再明顯不過。
李恭存心看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擺手示意左右退下:“現在能說了?”
崔蕪這才道:“請将軍恕罪……這些天,我身邊同伴有人窺伺将軍軍營。但我等并無冒犯之意,實是受人脅迫,身不由己。”
這裡是李恭的地盤,衆人一舉一動皆瞞不過他耳目。李恭并非不知丁钰這些天頻頻窺伺禁地,之所以不理會,隻是想看這些人的目的為何。
聽着話音不對,他來了興趣:“是誰?他要你們做什麼?”
崔蕪話音壓得極低,好似含在齒間:“是……耶律将軍。他不知從哪聽說您請來了‘貴客’,還是中原王族後裔,便想着、想着分一杯羹……”
李恭攏蹙眉心。
“其實、其實耶律将軍一直對河套之地頗為垂涎,”崔蕪大着膽子撩了他一眼,又飛快垂落視線,“小女記得将軍說過,河套土地肥美、位置沖要,北接陰山,南鄰關中,若能将其納入囊中,則日後揮師南下,又多了一塊跳闆……”
李恭猛拍案幾,厲聲喝斥:“住口!”
崔蕪哆嗦了下,仿佛受到莫大驚吓,直接跪倒在地。
李恭背手身後,居高臨下地睨着她:“你好大的膽子!仗着有幾分醫術,竟敢信口扯謊,離間黨項與鐵勒之間的盟約,當真不要命了!”
崔蕪連連磕頭:“小女不敢!将軍明鑒,小女久在閨閣,雖會些醫術,卻連汴梁城都未曾走出。若不是從旁人口中聽來,哪裡懂得這些!”
李恭收斂了本就五分真五分假的怒火,沉吟不語。
他并不完全相信崔蕪的說辭,但崔蕪有句話打動了他——一個閨閣女子,就算有些眼界、懂得些許醫術,又怎麼說得出上面那番話?
就好像,她曾在河套居住多年,對此間山水地勢了如指掌一般。
不,不可能!李恭想,一個女子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眼光胸襟?一定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
原本一字不信,如今心思動搖,居然也信了三四分。
但他到底謹慎,當下不動聲色,暗地裡卻派出斥候暗中觀察胡人駐地。
這一查探不要緊,斥候傳回的消息是,鐵勒軍營異動頻頻,看樣子是在調兵遣将,指向何處着實不好說。
李恭本性多疑,聞言又多信了兩三分。
但他不願與胡人撕破臉,因此隻是多調兵馬守住軍營北側,又派斥候盯緊胡騎。
動作不算大,但對崔蕪而言,已經足夠了。
事實上,鐵勒軍營的異動也有她的手筆——是她借随行護送的鐵勒士卒的口,告知耶律璟黨項營地有“大人物”造訪,瞧着像是從西北而來。
耶律璟似是對“西北”兩個字忌憚頗深,仔細詢問了鐵勒士卒,得知黨項營地确有一處營帳,守衛格外森嚴,輕易不許旁人靠近,心中當即生出疑慮。
兩邊都有疑心,湊在一起,便是坐實了對方居心不軌的“罪證”,也給了崔蕪渾水摸魚的機會。
黨項人于軍營北側設下重防,其他區域不可避免被削弱兵力。趁着這一日換防,崔蕪對延昭和阿綽兄妹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換上黨項百姓的衣服,仗着布巾蒙臉,沒怎麼費力就混出病區。
從這一刻起,崔蕪的計劃正式開始。
這兄妹二人并沒着急行動,而是尋了個少有人來的僻靜角落,耐心等到夜色降臨。算着營中士卒再次迎來換崗時辰,才打暈兩名落單士卒,換上他們的衣服,借着夜色掩護,若無其事地行走于營地中。
然後輕松摸到丁钰所說的“東南角”。
他倆運氣不錯,這一路都沒被人察覺行蹤——也可能是大批兵力被調去北側布防,營中人手不足,難免故此失彼。
即便如此,關押“貴人”的營地也不是那麼好闖,一道藩籬高高立起,攔住了心懷叵測的闖入者。籬後除了巡守士兵,甚至還有拒馬。
阿綽頭一回見這等陣仗,忍不住好奇張望。延昭則謹慎得多,摁住妹妹腦袋,将她往身後藏了藏。
這般嚴密的守衛,硬闖肯定不行。
好在,他們也不打算硬闖。
延昭運足氣,從腰間布袋裡摸出搓圓的土塊,朝着守衛方向用力擲去。
土塊落地後彈了幾彈,滴溜溜滾到守衛腳邊,毫無意外地引來一聲大喝:“誰!”
延昭頭皮發炸,片刻不敢耽擱,拉起阿綽掉頭就跑。
守衛卻已被驚動,當即分出一隻十來人的小隊追來。軍營就這麼大,前方隐約可見火光幢幢,巡守士卒顯而易見地多起來。
再甩不脫追兵,他們隻有被前後包圓的份。
延昭暗罵一聲,将布囊裡的土塊都摸出來,看也不看,胡亂甩向身後。大部分土塊都是啞炮,隻有一個滾動兩圈,突然毫無預兆地炸開。
細細的煙塵騰起在夜色中,追兵下意識頓住腳步。
很快他們發現,這個舉動犯蠢了。
炸開的“土塊”不止冒煙,還摻雜了某種十分銷魂的刺激性氣味,那是西域舶來的胡椒,混雜了木刺碎屑,裹挾在煙塵中,直往人耳鼻中鑽。
滋味堪稱酸爽。
胡椒是崔蕪借着熬藥名義正大光明要來的,木刺碎屑是就地取材,最難辦的是“煙塵”——那是丁钰耗費了七八塊燧石,泡在水裡許久,好不容易提取出的一點白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