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拉着丁钰走到一邊,後者還沒從對方的神來一筆中回過神。
“那對孤兒寡母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他畢竟在亂世生存數月,該見識的都見識了,稍一思忖便将崔蕪用意猜得八九不離十,“最值錢的就是所謂的‘歧王血脈’。”
“所以,你強行認親,是想拉大旗扯虎皮?”
如果條件允許,崔蕪不介意對丁钰詳述自己的用意和規劃,可惜時間有限,容不得細細分說。
“我們得立刻啟程,”崔蕪臉色嚴峻,“那幾個黨項輕騎說,鐵勒人将中原百姓帶走了。”
丁钰曆史沒學好,政治敏感度難免差一些:“帶走了?帶去哪?互市都被那姓顔的小将軍攪了個天翻地覆,想賣奴隸也沒地方出手啊?”
崔蕪:“鐵勒人不是想賣了他們,他們是想拿中原百姓當肉盾,叩開中原城關。”
丁钰意識到嚴重性,臉色跟着變了:“卧槽!”
崔蕪忽略了他突然爆出的粗口,熟門熟路地勾勒出自河套至關中的地勢輿圖,又用幾根帶箭頭的線繪出一條路徑。
甯夏,陝西。
“這裡是後世的甯夏固原,但在這個時空,它的名字叫做——蕭關。”崔蕪徐徐道來,“它是關中西北方向的重要關口,抵擋住來自隴西的外敵。西漢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曾率十餘萬騎越過蕭關,一路侵入陝西隴縣,焚燒回中宮。”
丁钰試着理順思緒:“可你不是說,關中向來是歧王地盤?如今先歧王被副手幹掉了,新上位的僞王又是個隻會窩裡橫的孬種,誰能擋得住鐵勒人?”
崔蕪無法回答,她功課做得再足,也從未涉足這個時空的關中,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她能做的,隻是将險惡的局勢告知同伴,然後立刻動身,星夜兼程趕往蕭關。
他們有馬,數量卻有限,僅靠兩條腿,又有婦孺同行,難免拖慢節奏。崔蕪雖憂心,卻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在腦中反複思量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結果。
比方說,她從一開始就猜錯了,鐵勒人的目标根本不是蕭關。
再比方說,她雖猜對目标,卻因腳程遲緩,趕到時隻來得及看見失守的城關與滿地屍骸。
如果真出現上述情況,崔蕪雖痛心憤慨,倒也不至于太意外,畢竟條件擺在那兒,兩條腿趕不上四條腿。
但她沒想到,因為隊伍裡多了許多中原百姓,鐵勒輕騎的行軍速度被大幅拖慢。
正因如此,當崔蕪帶着一幫精壯漢子抄近道趕到蕭關城下時,鐵勒人居然隻比他們早到半日。
号角吹響,攻城戰事正式打響,沖向城關的卻并非手舉長刀的胡騎,而是拖家帶口、滿面風塵的中原百姓。
他們好不容易邁過疫病的陰霾,轉眼又卷入血肉紛争的戰事,被外族的刀兵和弩箭驅趕,别無選擇,隻能一邊相互攙扶,一邊大聲哀求守城将領開門,容自己進城躲避。
回應他們的是一片死寂,以及搭上弓弦的冰冷箭簇。
遠處高地上,漢子們目睹此景,心髒高高提起,仿佛被鐵勒人驅趕羊群一般推去攻城的是自己。
“守城将領會怎麼做?”丁钰問出所有人的疑惑,“他們……會開門嗎?”
崔蕪垂眼:“如果是我,不會。”
丁钰睜大眼。
崔蕪語氣淡漠:“慈不掌兵,一軍統帥不能考慮敵人的安危,如果他因為憐憫敵軍而打開城門,緊随其後的鐵勒精銳就會趁機沖進城關,屠刀斬落,收割的便是他麾下将士與城中百姓性命!”
有人結結巴巴:“可、可那些都是漢人!是咱們自己人啊!”
崔蕪面無表情:“當他們被鐵勒人逼迫沖關時,就成了‘敵人’。”
質疑之人語塞,表情似有不服。可沒等他想好如何反駁,城頭箭矢密雨般砸落,不過眨眼,沖在最前面的百姓倒了一片。
漢子們目瞪口呆,不說話了。
近在眼前的鮮血和死亡讓百姓們慌了手腳,他們本能往回跑,又被鐵勒人趕了回來。
身前是收割性命的箭雨,身後是斬落人頭的刀兵,他們奔逃無路、呼救無門,被生生卡死在兩國交鋒的戰場。
丁钰這輩子從未這麼無力過,哪怕被鐵勒人綁在木樁上當箭靶戲耍,好歹有崔蕪從天而降,将他救出生天。
但這是兩軍對壘,拼的是兵力、戰備與自身武藝的高低,容不得一絲一毫投機取巧。
個人的智謀與小聰明,在這種場合下沒有任何用武之地。
丁钰咬住唇角,漢子們也攥緊拳頭。眼前的屠殺讓他們想起自己死于胡人刀下的至親,誰也不願回憶平生大痛,就要挪開視線。
崔蕪卻道:“擡起頭,都看清楚了!”
“他們淪落至此,是因為自身弱小,手無重鋒,身無長物,隻能任人魚肉,”她聲音低緩,卻字字清晰,“我們能苟存至今,不是因為我們比他們強大,而是我們更幸運。”
“但一個人不會一輩子走運,所以我要你們看清這一幕,然後牢牢記住它。”
“如果不想淪為被人屠戮的羊,遭人驅使的犬,就必須盡快變強,在亂世中站穩腳跟。”
“隻有這樣,才沒人敢打你們的主意!”
崔蕪是個罕見的美人,但這一刻,在血色與刀光的襯托下,她給人最直觀的感受不是“美”,而是近乎殘酷的“堅冷”。
像磐石一樣堅毅,像祁連山巅的萬年冰川一般不可撼動。
衆人認識她多日,被那雙冰冷的眼逼視着,頭一回生出喘不過氣的錯覺。
然後,他們聽到城門開啟的聲響。
城頭箭雨未曾停歇,緊閉的城門卻忽然動了,随着城栓寸寸拉動,虎視已久的鐵勒人露出貪婪的神色。
然而城門後并非不設防的千裡沃野,而是冰冷的铠甲與雪亮的刀鋒。
一隊騎兵沖出城關,為首者是一名銀甲将領,長槍橫掃逼退胡騎,幸存的百姓得了喘息機會,不顧一切地奔向城門。
鐵勒人卻不容到嘴的鴨子就這麼飛了,立刻驅馬沖鋒。但那銀甲将領頗有兩把刷子,麾下兵力雖不多,統共三五十人,卻爆發出驚人的戰力,恰如一道小小堤壩,擋住來勢滾滾的洶湧怒流。
崔蕪心念微動,忽然道:“六郎。”
丁钰不安地看向她。
依據過往經驗,每當崔蕪正正經經喚他“六郎”,随之而來的都不是什麼好事。次數多了,他簡直要形成應激反應。
這回也不例外。
“我有個想法。”崔蕪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一通,後者先是錯愕,然後匪夷所思地收緊眼瞳。
“你為什麼每次都能想出這麼玩命的點子?”丁钰一言難盡地看着崔蕪。
後者神色坦然:“富貴險中求,沒有豪賭哪來功成名就?”
她瞪他:“去不去?”
丁钰翻了個白眼,認命地幹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