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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甲将軍是少見的悍将,鐵勒人卻也不是吃素的,即便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也很快回過神,集合優勢兵力合攏包抄,令守城軍落入下風。
銀甲将軍毫不慌亂,不管敵軍如何沖擊,依然保持陣型不變,在城頭箭雨的掩護下從容後撤。
雙方都打出火氣,好似兩頭撕咬一處的兇獸。一時間,鐵勒人無法沖入城關,守城軍也不能擊退外敵。
犬牙交錯間達成微妙的平衡。
直到那一股滾滾煙塵從高處沖下,以無知者無畏的姿态沖進短兵相接的戰陣。
那不是演義話本中誇張的形容,而是真的煙塵開道——沖在最前面的兩騎一邊催馬疾馳,一邊扔出搓圓的土塊,混雜其中的白磷爆出煙霧,同時炸開的還有胡椒和木刺。
鐵勒人便如當日的黨項軍一樣,猝不及防中了招,眼睛還沒揉利索,突然殺出的不速客已然沖過身側。
離得近的尚且如此,離得遠的更是什麼也看不清,依稀隻見玄色铠甲一掠即過。
與此同時,那幫人扯着嗓子高呼:“安西軍在此!胡虜還不授首就戮!”
鐵勒士卒:“……”
“安西軍”這個名号不是一般的如雷貫耳,霎時間,膠着激烈的戰場好似摁下暫停鍵,鐵勒人也好,守城軍也罷,不約而同地打了個磕絆。
趁着這個空當,突然殺出的神秘勢力沖過鐵勒軍陣,堪堪逼近守城軍一方。
“愣着幹什麼,”沖在最前頭的男人咆哮,“還不進城!”
銀甲将領恍然省悟,立刻打出“撤退”的手勢,餘光卻盯着那不知來曆的年輕男人。
那人瞧着骨肉單薄身闆瘦弱,光是一身铠甲就壓得他擡不起頭,怎麼看都不是沖鋒陷陣的料。
倒是他旁邊的漢子,揮舞長刀開路,動作純熟萬夫莫當,一看就是通曉武藝。尤其身闆精壯臀力過人,稍加磨練,必是悍将的好苗子。
最要緊的是,鐵勒人看不清楚,他卻瞧得分明,這幫人根本不是什麼“安西軍”——甚至于,隻打頭三五人穿铠甲騎戰馬,那铠甲還是用不知哪弄來的劣質顔料染黑的,沖鋒不到一半就開始褪色。
後面十來人更不講究,有兩人共乘一騎的,也有拿騾子充數的。值得探究的是,馬尾和騾尾上系了樹枝,居高俯沖時掀起滾
滾煙塵,輕易蒙蔽了視野,竟讓久經戰陣的鐵勒人也栽了跟頭。
“有意思,”銀甲将軍默不作聲地想,“這些人分明是鄉野村夫,卻能想出這樣的計策,還膽大包天地做成了,背後定有高人指點。”
“若能收為麾下,日後必為一大臂助。”
出于種種考慮,他默許了這些人随他退入城中。
厚重城門吱呀合攏,将沖天而起的烽煙與戰亂擋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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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策是崔蕪想的,戰馬和铠甲是從黨項輕騎手中繳獲的,騾子和黑色染料是趕路途中忙裡偷閑,用皮毛和肉幹跟偶遇的行商換得的。
她将沖陣的任務交給最孔武有力的延昭,告誡他們不必硬碰硬,隻需先聲奪人地唬住鐵勒人,争取到足夠的時間撤退即可。
她自己則安排乳母和歧王遺孤藏身附近山林中,然後靜待天黑。
一個時辰後,夕晖沉落,暮霭降臨。崔蕪用灰土塗抹臉頰,再打散頭發,做出連日逃命形容狼狽的模樣,而後獨自前往鐵勒軍營。
這于其他人是極冒險的事,對崔蕪來說卻十分簡單。因為之前疫情肆虐,她時常出入軍營診病,鐵勒人對她并不陌生,甚至于對這位救人無數的漢女郎中頗有好感。
這就為崔蕪的計劃增添了兩分把握。
事情發展一如所料,巡邏的士卒認出崔蕪,驚訝于她的出現,立刻回禀主将。一刻鐘後,崔蕪被帶進帥帳,見到了此次領兵的将領。
不出所料,是耶律璟帳下第一猛将胡都。
胡都正為日間的戰事失利煩惱,更擔心安西軍是否真的前來救援。突然見了崔蕪,心中難免驚訝,更多則是警惕:“你怎會在此?”
崔蕪欲言又止,遲疑地環顧左右。
胡都與崔蕪相識日久,知道她就是個尋常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手一揮,左右親兵立即退出帳外。
崔蕪醞釀了下情緒,猛地撲到胡都腳下,哽咽道:“将軍救命!黨項人狼子野心,竟勾結安西軍偷襲營地。耶律将軍身負重傷,還請将軍救命!”
胡都大驚:“什麼?你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崔蕪哭訴:“禀将軍,小女奉耶律将軍之命入黨項營地診治疫病,不料意外發現黨項人與河西使者暗通款曲。小女心知不妙,設法與耶律将軍報信,誰知黨項人喪心病狂,竟假借答謝之名送我歸營,實則引安西軍在後。”
“黨項與安西軍夾擊營地,耶律将軍寡不敵衆,命人速尋将軍報信。親兵途中卻遭遇黨項輕騎截擊,除了小女,其餘人等皆遭不幸。唯我一人逃出生天,有幸見到将軍。”
崔蕪演技一流,更要緊的是,她這番話還不完全是瞎編捏造,說來格外有說服力。
然而胡都外粗内細,沒那麼容易輕信:“黨項與鐵勒一向交好,怎會無緣無故翻臉?将軍就算派人送信,又怎麼會讓你一個女人跟着?”
他懷疑崔蕪使詐,拔出腰刀虛虛斬落:“營地到底發生了什麼?還不說實話!”
刀風過耳,崔蕪卻面不改色——她和胡都認識不是一兩天,對方知道她是什麼尿性,裝可憐裝柔弱那套,對胡都不管用。
“小女說的都是實情!”崔蕪做情急聲辯狀,“當時情況危急,耶律将軍身邊隻有小女和兩三親兵。小女不通武藝,留在營地隻會壞事,因此跟出來報信。”
她仿佛想到什麼,從懷中摸出一截斷箭,雙手捧與胡都:“小女記得,那安西軍的将領自稱顔适,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這斷箭則是途中遇襲時撿到,出自黨項輕騎之手。”
安西軍有名叫顔适的将軍嗎?當然有,還是他自己報出的姓名。唯一的出入在于,他襲擊的并非鐵勒軍營,而是黨項駐地。
崔蕪拿出的斷箭也的确是黨項人所有,箭為木制,長數寸,箭簇分三尖,是非常典型的黨項兵器。
雖然崔蕪沒有拿出實質性的憑證,但所有細節都對上了,由不得胡都不信。
他一邊去接斷箭,試圖拿近細看,一邊問道:“耶律将軍還說了什麼?”
崔蕪正欲答話,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單薄身形晃了晃,毫無預兆地一頭栽倒。
這并不奇怪,她本是孱弱女流,又經過長途跋涉倉皇逃命,身體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胡都承她救命之恩,心中頗有好感,十分自然地扶了把。
然而下一瞬,那看似面色蒼白、氣息微弱的女子倏爾睜眼,出手極快地捂住胡都口鼻,袖中寒光閃動,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前一探。
胸口奓開劇痛,胡都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就見要害處插着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這是崔蕪計劃的最後一步。
擒賊先擒王。
最有效的手段,往往是最簡單粗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