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都對中原人沒好感,如果換成别的中原女子站在面前,再美再嬌弱他也不會完全放松警惕。
但崔蕪是例外。
第一次見面,她主動請纓替他療治箭傷,精湛的醫術和過人的膽識軟化了他心目中“漢人皆廢物”的成見。
第二次見面,她為治療疫病夙夜不寐,一力将營中死亡率降到最低,彌合了漢人與鐵勒之間世代為仇的鴻溝。
第三次見面,她被黨項人刁難,他出面解圍,她感恩道謝。
如此三番下來,即便是死仇也能生出些許惺惺相惜的情誼,何況胡都與崔蕪無冤無仇,草原人又最是恩怨分明,心裡認可接受了,便提不起多少提防。
所以他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崔蕪手中接過緻命的毒刃。
“你我無冤無仇,”崔蕪死死捂住他口鼻,将所有悶呼聲堵在掌心裡,“但你擄我百姓,破我城池,便是我的敵人。”
“對敵人,不死不休。”
胡都眼中噴出怒火,他想憤怒咆哮,想推開崔蕪,卻再也做不到。
沒人比醫學生更清楚五髒六腑的位置,方才那一刻,崔蕪與胡都的距離太近了,她毫不猶豫地取中心髒。
蕭二所贈的匕首異常鋒利,輕而易舉刺穿心包。血液迅速填充心包腔,造成急性心包填塞。如果是在現代,這時候就該進行心包穿刺,排血減壓。
然而這裡是古代,唯一知道如何急救的人,正是刺出這緻命一刀的兇手。
急性心包填塞會令患者出現活動性氣短、心悸,以及呼吸困難,胡都說不出話,推搡崔蕪的動作亦是軟弱無力。
後者順勢拔刀,鮮血飛濺而出,落滿胸口和臉頰。她擡袖抹了把臉,看着瀕死的胡人将軍。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出乎意料地,崔蕪眼中并無忿恨,有的隻是局外人的冷靜與悲憫,“但我沒有更好的辦法,這一切的後果隻能由你承擔。”
“隻有你死了,蕭關之圍才有可能解除,戰事才能結束。”
飛逝的血液帶走了體力與生命,胡都口鼻溢血,顫抖着指住崔蕪,半晌頭一歪,就此沒了氣息。
崔蕪閉目呼出一口氣,伸手搭上胡都圓睜的雙眼,輕輕合攏。
看在當初黨項互市,對方為自己解圍的人情份上。
崔蕪可以孤身刺殺敵軍主帥,卻無法憑一己之力全身而退。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接下來要看同伴是否給力。
她沒有等太久,約莫兩刻鐘後,帳外傳來異樣的動靜。
崔蕪側耳細聽,分辨出刀兵與戰馬嘶鳴,還有鐵勒人聲嘶力竭的呼号——
“中原人!是中原人襲營!”
“别慌,把弓箭手都調來!”
“将軍呢?快去禀報胡都将軍!”
雜亂的腳步聲奔着帥帳而來,崔蕪早有準備,仗着身量纖瘦,動作輕巧地藏進胡床底下。
下一瞬,親兵飛奔入帳,看清倒在血泊中的胡都,頓時呆在原地。
“将軍!”
他手腳并用着撲上前,試圖堵住胡都胸口刀傷,然而血液已然開始凝固,顯然斷氣有一陣子。
親兵震驚且茫然,憤怒又慌亂:中原守軍趁夜襲營,将軍卻在這時遇刺,該怎麼辦?
沒等他想好對策,帳外再次傳來呼喝:“胡都已死!爾等即刻放下武器,繳械不殺!”
鐵勒人卻不信,與之憤怒對罵:“胡說八道!”
“将軍好好的,别聽中原人擾亂軍心!”
“等着吧,我們将軍馬上就到!你們這些兩腳羊,都得把腦袋留下!”
但是呼喝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裹挾在飄搖不定的夜風中,仿佛索命的妖鬼悲泣。鐵勒人久久不見主帥露面,心中不安,一個頗受胡都信賴的副都統快步沖進帥帳,随即步了親兵後塵,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
但很快,他回過神,揪住親兵衣領怒吼:“誰幹的?這他媽誰幹的!”
親兵無法回答,茫然搖頭。
副都統不甘心,飛快搜尋過帳内,發現某個隐蔽的角落處,毛氈被利器劃出一道裂痕,剛好容一人側身通過。
事發突然,他不及細想,下意識相信了第一判斷:“刺客一定是從這裡逃走的!來人,封鎖全營,一定要把人找出來!”
可他忘了,如今的大營已經無法封鎖,中原守軍傾巢而出,正不遺餘力地沖擊營盤。
當然,中原軍人數不多,換作往常,擊退并不困難。但此時此刻,鐵勒主将遇刺帳中,無人發号施令。
群龍無首又驟遇強敵,結果隻有一個。
半個時辰後,鐵勒軍退走,中原守軍占據營盤。為首的銀甲将軍翻身下馬,環顧狼藉駐地,第一句話就是:“可有俘虜戰馬?”
鐵勒人退得匆忙,确有部分戰馬軍械未及帶走。但是對于死活非要跟着來的丁钰而言,這些都是無關緊要。
“丫頭?丫頭!”
他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轉,瞧着被火箭燒得隻剩殘垣斷壁的營帳,一顆心險些迸出腔子:“姓崔的,還活着嗎?活着就吱一聲,别他娘的吓唬人!”
他連喊幾聲不見人答應,臉都吓白了,幹脆掖緊袍角,蹲在燒塌半邊的廢墟前空手挖起來。忽聽“嘩啦”一下,焦黑的營帳殘骸倒了大半,後面咳嗽兩聲,鑽出一個滿面黑灰的人影。
“吱——”
丁钰猛地擡頭,将那面目全非的女人一把拉到近前,擡袖在她臉上一通亂擦。
崔蕪被抹得喘不過氣,臉上更是刀割似的疼,忙嫌棄地推開他:“行了!你跟我有多大仇?臉皮都要蹭掉了。”
話沒說完,丁钰胳膊一收,将人用力摟進懷裡。
崔蕪不易察覺地一僵。
隻聽丁钰在耳畔惡狠狠地說道:“下回再敢拿自己小命開玩笑,信不信我、我……”
崔蕪正滿心不自在,聽到這裡卻顧不得了,好奇這小子能憋出什麼屁來:“你就怎樣?你能怎樣?”
丁钰想了半晌,終于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我就把燧發火槍的圖紙私吞了,不給你看!”
崔蕪:“……”
她一雙眼瞬間瞪圓,眼珠險些掙脫出來:“你會設計燧發火槍?!”
姓丁的背起手,尾巴好懸翹到天上去。
崔蕪恨不能立刻将這小子摁地上,逼他将火槍圖紙默畫出來,身後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咳嗽。
兩人回頭,隻見銀甲将軍将缰繩交給親兵,擡眸似笑非笑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