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幹咳兩聲,想起崔蕪如今的“身份”,刻意理了理袍袖,而後後退半步,鄭重作揖。
“容小人為郡主引薦,”他裝模做樣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這位是原鎮野軍龍骧營果毅都尉,狄斐,自錦成。”
銀甲将軍摘下頭盔,陽光灑落面龐,右頰處的靛青黔紋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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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打掃幹淨戰場的鎮野軍返回城關,崔蕪與丁钰亦在其列。
崔蕪刻意留心,發現這支輕騎人數約在三百上下,比之昔日鎮野軍遠遠有所不如,便知狄斐這個果毅都尉約莫是真的,但他麾下這支輕騎不過是打着鎮野軍旗号,早不是當初縱橫關中的鎮邊強軍。
而且,他們對崔蕪的态度十分微妙。
客氣固然是客氣的,畢竟鐵勒軍痛快退兵,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主帥遇刺、群龍無首,而這一切都是崔蕪造成的。
軍中之人憑拳頭說話,對強者天然多三分敬重,雖然心中存疑,卻也不敢将崔蕪當成尋常女子看待。
更要緊的是,丁钰向鎮野軍求援,乃至當衆介紹崔蕪時,用的是“歧王遺女”的名義。
這就很微妙了。
不管眼前的“鎮野軍”是否舊瓶裝新酒,也不論狄斐這個果毅都尉有多少水分,名義上,他們都屬老歧王麾下,與崔蕪這個山寨郡主有着一重君臣名分。
也難怪狄斐聽說崔蕪“身世”後,一直噙着異樣的笑意,似冷诮似譏嘲,叫人說不出的難受。
崔蕪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老歧王過世多年,他們未曾另投僞王,至今守着鎮野軍旗号,已是仁至義盡。如今突然冒出個來路不明的鄉野丫頭,自稱“歧王遺女”,大有仗着名分指手畫腳的意思。
如何能讓沙場搏命的軍漢不嗤之以鼻?
崔蕪稍作思忖,确認了接下來的行動方針。她尚未學會騎馬,此際是用糧車代步,當下便請護持在側的隊正帶話:“煩請給狄将軍傳話,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隊正略帶戒備地瞧着她。
崔蕪絲毫不愠,竭力展露親和笑容。她占了顔值便宜,雖布衣荊钗、面傷未愈,卻難掩國色麗質,一笑間豔光四射,竟叫隊正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敢再看,一夾馬腹匆匆去了。
須臾,狄斐縱馬過來,居高睥睨地投來注視:“何事?”
崔蕪不以為意:“我将幼弟與乳母安頓在近旁山林,煩勞将軍派三兩親兵前去,将人接來。”
又道:“吾弟年紀尚幼,乳母亦是柔弱婦人,還請将軍挑選面善之人,莫要驚吓到他們。”
狄斐神色淡淡:“郡主吩咐,末将豈敢不應?”
一甩馬鞭,徑自走了。
丁钰冷眼旁觀許久,終于忍不住了:“這小子傲得很,你想用‘歧王遺女’的身份收服他,怕是不容易。”
崔蕪壓低聲:“你見他之後都說了些什麼?他又是怎麼回答應?重複給我聽,一字别落。”
丁钰點點頭。
彼時,他剛向狄斐報上名号與出身,後者的态度還是相當友好。丁钰猜測,這友好中不乏兩重含義:既是對富商豪賈濟陽丁氏的示好,亦有對延昭的招攬之意。
但當丁钰報出自己奉“歧王遺女”之命,前來拜會守城将領時,狄斐的态度瞬間變了。
“這小子打着老歧王麾下軍隊番号,又死活不肯投誠僞王,我還當他對老歧王有多忠心。可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壓根不是那麼回事。”
丁钰摸着下巴思忖:“難不成那小子跟你一樣,是打着拉大旗扯虎皮的主意?”
崔蕪不置可否:“然後呢?”
丁钰:“他說他不認識什麼‘歧王遺女’,鬼知道你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一介女流不安生找個角落躲起來,還想插手男人們打仗的事,是嫌命太長嗎?”
崔蕪面露懷疑:“這是他的原話?”
“差不多是這意思,”丁钰沒敢說,狄斐原話比這還難聽,幹咳兩聲,“我告訴他,你有法子逼退鐵勒人,他這才态度好點。”
簡單的三言兩語,足夠崔蕪建立對狄斐其人的初步印象:他是個合格的武将,有智謀,有武勇,且脾氣桀骜難以馴服。
他對老歧王有成見,當然,也可能出自古代男人對女子一貫的輕慢不屑。但崔蕪覺得,他對“歧王遺女”如此不待見,背後多半另有隐情。
“麻煩了,”崔蕪想,“要收服這樣的人,使詭耍詐都是白費力氣,必須展現自己的強大,才能讓他心甘情願臣服。”
對于征戰多年的武将而言,怎樣才算強大?
要麼如諸葛孔明,多智近妖,算無遺策,運籌帷幄間,決勝千裡外。要麼如常山趙子龍,勇冠三軍,所向披靡,萬軍叢中取上将首級如探囊取物。
可惜崔蕪一個也不沾。
她有自知之明,一個從未接觸過軍務的新手村菜鳥,一上來就表現得十足驚豔是不可能的,不拖後腿就不錯了。
至于勇武……
崔蕪低頭看着自己的小細胳膊小細腿,覺得自己還是先把體脂率吃上來比較靠譜。
***
蕭關不是簡單的關隘,而是一座城池,于隴山山口依險而立,扼守自泾河方向進入關中的通道。
在王朝興盛年間,它是絲綢之路的必經驿站,不同民族的文化在此水乳交融。待到王朝末年,它又成了各方勢力争執不下的兵家要地,究其原因,實在是蕭關的戰略位置太過重要,一旦失守,便可長驅直入,将關中八百裡平原變為遊牧民族馳騁的戰場。
想來,盤踞長安的僞歧王也很清楚這一點,才對這股“鎮野軍餘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關内建城,分内外兩重,共十座城門,正北方為靖朔門,也是直面鐵勒沖擊的第一戰場。
崔蕪入城時,城牆下的屍骸還沒打掃幹淨,其中有幾具甚至是她認識的,當初費了好大力氣,才從死亡彌漫的瘟疫營中搶回來。
一轉眼,又成了有冤無處訴的刀下亡魂。
腐臭與血腥引來烏鴉,怪叫着盤旋半空,幾片黑色羽毛被朔風撕扯,飄搖向陰雲緊壓的大地盡頭。
亂世人命,從來不值錢,怪道“亂世人不如太平犬”。
不過也有好消息,後來逃進城關的,大都活了下來。崔蕪進城時,他們就站在街道兩旁,眼巴巴地瞧着她。
站在最前頭的是跟着崔蕪逃出黨項營地的漢子們,以延昭和阿綽兄妹為首,每個人臉上都透着隐隐的興奮。
他們也的确有驕傲的資本,就在一日前,他們靠着幾匹繳來的戰馬和濫竽充數的盔甲,旁若無人地沖潰鐵勒軍陣,而己方甚至沒有一人傷亡。
這讓他們相信,自己有在亂世中活下來的底氣,因為他們有一個值得相信的首領。
到現在為止,她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被十餘雙眼睛盯住的崔蕪卻不知漢子們的心思,她扶着丁钰的手跳下糧車,擡眸環顧這座青史留名的城池。
心裡隐隐有種預感:這一場自南而北的千裡奔逃,到此終于可以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