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領一地不是輕松的活計,沒人比秦蕭更清楚這一點。
少年時酷愛鮮衣怒馬,也曾怨恨父親偏心,分明自己的兵事天賦更在兄長之上,卻因一重嫡庶名分受不到應有的重視,反而為嫡兄忌憚,發配到偏遠的玉門關外,一守數年,險些将身家性命葬送在沙風瀚海中。
直到李恭反叛,引外族軍侵入河西,秦氏滿門覆滅,唯他一人獨撐大局。曾經肖想過的權柄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落入懷中,他才明白,有些位子不是誰都擔負起的。
如何讓百姓過得好?或者說,如何讓治下百姓在亂世中依然能活下去?
這是每一個上位者都不得不窮盡一生心力研究的功課,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但是對于秦蕭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尤其艱難。
因為河西苦寒,糧産不豐,土産亦有限,無法與别地交換必須的物資。縱然受祁連山冰雪融水滋潤,有些綠洲屯田,卻太容易受天災影響——春有旱情,夏有蝗災,冬日苦寒,軍民無冬衣禦寒,一場風雪帶走的人命俱是數以千計。
面對面的戰場厮殺,秦蕭從沒有怕過,但他對凍斃的屍骸和歉收的莊稼無能為力,更别提摻雜其中的複雜人事,足以讓習慣了軍中氛圍的悍将一個頭兩個大。
但他不能不硬着頭皮上。
因為秦家已經沒人了。
好比這一回河西大疫,百姓患病者數以千萬計,甚至連軍中都受到影響。周邊鄰居又沒一個善茬——黨項、關中、蜀國各懷心思,誰也不會将救命的藥材賣給他。
實在無奈何,身居高位的河西節度使隻能親赴江南,用盡渾身解數,才從商賈手中撬出一批藥材。
就這,若無崔蕪暗中幫忙,也險些被孫家父子截了。
“少帥命人送回的藥材,我都分發下去,也将得病的百姓按症狀輕重分開安頓,一應穢物深埋處理,醫者每日診脈發藥,都需佩戴面罩,進出要用淨水洗手。”
顔适有意邀功,将這些時日的安排說得格外詳細:“如此安排,确實令患病之人少了許多,輕症患者也大多見好。隻有些年老體邁的重症病員實在沒熬過來,我怕疫病過人,将屍首統一火化,每家唯留骨灰一捧以寄哀思。”
秦蕭問道:“傷亡幾何?”
“輕症不足三成,重症五成上下,若非處置及時,傷亡還要慘重,”顔适道,末了有些好奇,“對了少帥,你從何處聽來的應對疫病的法子?雖說繁瑣了些,不過當真有效,我都命人記下了,往後說不準也用得上。”
秦蕭将公文卷成一攏,在這口無禁忌的愛将腦袋上敲了下:“還想有‘往後’?”
顔适不吭聲了。
不過顔小将軍這番話勾起秦蕭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點遐思,眼前倏爾閃現過一道纖柔身影。
當日汴梁城中,他察覺部曲留下的暗記,其中蘊含的信息分明是指汴梁城内潛伏有外族暗探。為保萬全,他将崔蕪留在酒樓,獨自追蹤上去,誰知剛與部曲彙合,就聽說鐵勒輕騎攻破了都城。
秦蕭心中晉都之中必有鐵勒内應,隻是當時兵荒馬亂,所有痕迹皆被亂軍抹去,想要查明奸細卻是難了。
彼時鐵勒燒殺劫掠,昔日繁華帝都,一朝淪為人間地獄。幸而秦蕭久在邊關,習慣了與如狼似虎的“芳鄰”打交道,身邊部曲亦是久經戰陣的精銳悍将,脫身自保總是不難。
可當他想方設法甩脫追兵,冒險潛回酒樓時,卻發現原先熙熙攘攘的銷金窟,已被大火無情吞沒,碎瓦殘垣轟然倒塌,磚石下露出幾具未及逃脫的焦黑屍首。
那一刻,秦蕭有沖動徒手挖開廢墟,拖出屍骸,逐一比對年紀、體貌。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告訴他,那人沒有死,縱然身處都城淪陷、亂兵劫掠的絕境中,那個執拗桀骜卻又堅忍慧敏的女子,依然有辦法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
但他到底沒這麼做,畢竟過了熱血上頭的年歲,權衡之後還是暫且退避。本想尋機潛入鐵勒軍營窺探尋人,不料運氣不佳,半途撞見一小股鐵勒斥候,雖将其盡數殲滅,己方卻也有兩人重傷。
秦蕭是一軍主帥,不能不為部下安危考慮。待得數日後,受傷部曲退下高熱、脫離險境,他再次前往城外鐵勒大營,留給他的卻唯有人去營空的狼藉。
秦蕭不曾放棄,一路暗中追蹤,不料鐵勒人兵分兩路,一路向西,一路繼續北上。他不能追得太近,僅憑大軍過境的痕迹又無法判斷崔蕪去向,隻好賭一賭運氣,跟随北上隊伍直入鐵勒境内。中途尋了個空隙潛入軍營,制造出些許混亂,聲東擊西之下,好容易将被外族擄掠的百姓救出部分。
正是從這些人口中,秦蕭得知俘虜中确實有一位女郎中,還曾為鐵勒大将治療箭傷。
“她是個叛徒!”僥幸撿回一條命的男人狠狠啐了口,滿面不屑,“她救了好些鐵勒傷兵,像狗似地讨好他們,隻差跪下來舔他們腳尖!我看,你也不用費心尋她,胡人待她好得很,每日吃喝不缺,還有毛皮禦寒。她長得又不錯,說不準早被胡人蠻子收作小妾,樂不思蜀了。”
秦蕭不置可否,安頓好百姓,掉頭往西追去。因着途中耽擱了時日,堪堪追到時,正撞見顔适無令出兵,輕襲鐵勒營地的一幕,又好巧不巧地,從刀鋒下搶回他一條胳膊。
個中原委,三日三夜也說不完。秦蕭無意贅言,隻問道:“你們清點人數,可見着被擄掠來的漢家百姓?”
别說,還真有。
中原百姓大多被胡都裹挾去攻打蕭關,剩下的多是相貌不惡的年輕女子,若是互市還在,大約能叫出不低的價碼。
她們原是好人家的女兒,被鐵勒人擄掠至此,清白前程都沒了。雖得秦蕭相救,人卻瞧着不好,十個裡有七八個呆呆傻傻,見着滿身血氣的兵卒也不怕,隻會癡癡地笑。
顔适沖鋒陷陣無所畏懼,卻不敢看這些女子空蕩蕩的眼眸,進帳打了個照面,又忙不疊退出來。
他尋了半晌,終于找見一個精神還算正常的,帶她梳洗幹淨了,送入帥帳交由秦蕭問話。
說來也巧,這女子便是當日身懷有孕又感染疫病的那位。此時洗漱一新,她绾了未出閣女子的發髻,懷胎兩月有餘的下腹尚還看不出起伏,跪地畢恭畢敬地磕了頭。
聽秦蕭問的是崔蕪,她倒還念着對方的救命之恩,說了公道話:“那位女郎中确實為好些胡人治了傷病,但歸根究底,還是為了保住我們這些去國離鄉之人——若無她在胡人跟前的臉面,當初瘟疫橫行,我們早被拖出去活埋,哪還有命等到将軍來救。”
秦蕭不動聲色,攏蹙的眉心卻舒展開:“其他人呢?”
女子搖了搖頭:“民女不知。”頓了片刻,又解釋道:“前些時日,黨項營地疫病嚴重,将那位郎中借了去,同行還有些精壯漢子。至于旁人……”
她神色微黯:“卻是被那女郎中治好的胡人将軍帶走,眼下不知去向。”
她不知顔适在橫掃鐵勒軍營之前,先挑了黨項駐地,裡頭的中原俘虜有一個算一個,都被崔蕪拐走,是以有此一說。
秦蕭得了她的口供,又詳細訊問了黨項俘虜,串起蛛絲馬迹,大概猜到是怎麼回事。
饒是他老成,心底也不由擊節贊歎。
先示彼以弱,待其不備,再直取要害。
這女子雖是楚館出身,眼界、膽識卻均屬上乘,所行所為更隐隐合乎兵法要義,若事先無人教導,全憑自己領悟,當真稱得上是不世出之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