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讓你們仔細想想,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如今可想好了?”崔蕪問,“昔日種種,皆如大夢,王賊已死,噩夢當醒。你們若有親舊在世,我便送你們去投奔。若沒有,想留下也成,正好縣衙缺人手,總能勻你們一口飯吃。”
人皆有向生畏死之心,當日一衆女子受王重珂淩辱,未嘗沒有尋短見的念頭。可如今王賊已死,再沒有人欺辱她們,這幾日進進出出,見到的護衛下人待她們都頗為客氣,仿佛那些惡心的、痛苦的,讓人想起來就心肺顫抖的經曆,從沒有發生過。
在這樣的環境下,她們逐漸生出幻覺,也許事情真的能過去,也許一覺醒來,生活就能回歸正軌。
“我、我爹死了,我娘生下我沒多久也沒了,”陳二娘子嗫嚅道,“我隻有個舅舅,住在吳山左近的村子裡,我小時候,我爹還帶我去過……”
崔蕪懂了:“你好生歇息,待傷愈了,我命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陳二娘子眼睛倏亮。
有她帶頭,其他人也紛紛開口,有爹娘死了,願意投奔親戚的,也有家人俱殁、無處可歸,甯願留在縣衙服侍“郡主”的。
崔蕪一視同仁,凡想投親,每人給幾百錢盤纏,安排護衛一路護送。至于留下的,她沒立即松口,隻道先做一段時間再說留不留。
“我這兒沒那麼多規矩,打碎兩個碗,或是多吃兩口點心,都是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崔蕪方才懷柔,這會兒卻敲打起衆人,“唯有一點,在我手下做事,眼裡心中隻能有我一人。”
“我的事,沒我許可,旁人問起,一字不許透露。若是做不到,現在明說,我另替你們安排。否則日後犯了我的規矩,下場未必比王重珂在時強多少!”
一衆女子見過她殺王重珂的手段,誰也沒覺得這是虛言恫吓,戰戰兢兢地答應了。
***
解決了女人們的生計問題,崔蕪終于有心思處理正事。
她回了正院,辣眼睛的“議事堂”牌匾已經摘下,蒙着虎皮的交椅也被挪走,一應陳設恢複成原本模樣。
前頭大堂亦是如此,隻是分列左右的吏、戶、禮、刑、兵、工六房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在崔蕪入主縣衙後,原本應為六房所在的一進東西兩廂分别成了丁钰和許思謙的地盤。崔蕪進去時,許思謙剛拿到試題答卷。
他也乖覺,不敢擅專,将丁钰請了來,兩人一同參詳。
丁钰惦記着他的“專業人才”,欣然答允。
三人翻看了一下午,原本不抱多少指望,畢竟戰火如潮,巨浪拍下,首先倒黴的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可是半天看下來,别說,還真發現了幾顆“滄海遺珠”。
許思謙評的是經義部分,他是正兒八經科舉做的官,考生基礎是否紮實、義理可曾通曉,一看卷面便知。當下圈出十來份試卷呈與崔蕪,意思很明白,這幾個人他看好,可以考慮進入複試。
崔蕪和丁钰卻對另一份卷子感興趣。
這位一看就偏科嚴重,前頭的經文部分幾乎一字未寫,唯獨兩道木工題答了,隻是字迹不大好看,鬼畫符似的,眯眼認半天才猜了個七七八八。
但他答得十分詳盡,不僅給出文字分析,還在旁邊畫了簡單的示意圖,且注明部件尺寸。
直看得丁钰雙眼發亮,嗷嗷叫喚:“就是他!我就看上他了!挖地三尺也得把人弄過來!”
崔蕪:“……”
知道的是求賢若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強搶良家民女。
許思謙接來瞅了眼,眉頭忽而蹙起:“這名字……”
崔蕪和丁钰兩隻腦袋探過去,見封存的名字是“張時德”。
很尋常的名字啊,有問題嗎?
崔蕪瞧着許思謙:“許令認識?”
“談不上認識,隻是……”許思謙隻差把“一言難盡”四個字刻臉上,歎了口氣,“不敢隐瞞郡主,此人家住城南,原是……一個木匠。”
崔蕪與丁钰同時恍然:難怪木工活幹得不錯。
“若是下官沒記錯,此人雖略識得幾個字,卻沒上過學,經文義理一竅不通,”許思謙說,“而且,他今年已是五十好幾,展眼奔耳順去了。”
崔蕪明白了他的顧慮,默默扶額。
古人生活艱苦,且毫無科學常識,人均壽命短是意料之中。好比另一個時空的趙宋王朝,連生活條件最好的帝王,平均壽命尚且不到五十,何況是底層的小老百姓?
五十好幾,毫不誇張地說,這可真是黃土埋到脖子根了。
但崔蕪和丁钰都沒有棄之不用的打算。
畢竟,亂世之中,人才彌足珍貴,哪一個她都舍不得丢掉。
“先看看吧,”崔蕪說,“隻要不是老眼昏花走不動路,隻要他真有這方面的才能,我就敢用他。”
丁钰舉雙手贊同。
她心意已決,許思謙也無意與她唱反調,聰明的地閉上嘴。
敲定了面試時間和人選,崔蕪将計劃表上又一重大事項劃去。兩日後,她啟程去了城郊察看新兵訓練情況。
誰知到了地方,發現新兵在顔适和韓筠的調教下頗有了些樣子,卻不見已為校尉的延昭。
“你哥去哪了?”崔蕪問阿綽,“怎麼不在軍營?”
阿綽:“主子吩咐将那些女子送回家,我哥不放心旁人,自己親自去了。”
崔蕪“哦”了聲,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那是昨日出發的吧?都這個時辰了,怎地還沒回來?”
阿綽也說不上來,和她大眼瞪小眼。
崔蕪反複思量,以延昭的身手,随行又不是沒帶親兵,除非僞王心血來潮大舉進犯,否則不存在遇到危險的可能。
那是有事耽擱了?
崔蕪搖搖頭,決定暫且放下,轉身去找秦蕭,将新兵下一階段的訓練計劃大緻說了,又從他口中撬出一籮筐的經驗之談。
眼看天色将黑,正吩咐人預備晚食,親兵來報,延昭回來了。
崔蕪:“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親兵小心翼翼:“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崔蕪揚起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