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關一月希望快一些，但顯然這事沒法快，按流程批了五天才來通知關一月會面時間，比一般的事務慢多了，有時關一月也挺好奇這個會面究竟需要多少人的同意。

這次帶她去的仍舊是徐熒，關一月稍稍詢問了一下流程的事，想要知道是否有人反對她和風樹見面。

“與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擔憂。”徐熒某種程度上肯定了關一月的猜測，“抓捕風樹的時候，他有拒捕的行為，這你知道吧？但是他也點到為止了，所以分析他的行為，我們得出結論：他開始試探我們的實力了。”

這又是關一月不太清楚的部分了，因此她聽得很仔細。而徐熒也并非隻是分析風樹的行為，她好像更多是在分析人類對智能機械的隐憂：假如有一天，人工智能認為自己不是非得聽從人類的命令，那它們就會開始試探人類的實力，以判斷自己反抗的可能性。

“隻是試探，所以當他發現戰鬥會糾纏不休的時候，就停止了。他不想造成人員的傷亡，會去救我們的駕駛員，這是好的一面，但也透露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他發現自己能夠以壓倒性的優勢結束戰鬥，你猜他會做什麼。”

“我明白了。”關一月想象當時的場景，其實她更驚奇于風樹明明自願回去，卻同時有反抗行為，“你們問過他嗎，問他為什麼這麼做？”

“問過，有一份記錄，一會給你。”

她們這會走到一處落地窗旁，遠處的遼闊的停泊處，一排小型巡邏艦正挨個起飛，徐熒停下腳步，注視了一會。

“不過在我看來，他的行為正常到我不需要問他為什麼，這裡的人也都能明白……沒有什麼複雜的，因為他有對抗的能力，所以自然而然會去嘗試這件事，這就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人的體質還有武力會決定他的性格。”

“……你們不會開始軍備競賽吧。”

徐熒笑了：“那還不至于。”

不過徐熒說的沒錯，一個人的心靈如何，很大程度上是被肉身還有環境決定的，鐘雲雁、關一月都是這麼認為，現實基礎決定精神世界，這是為什麼鐘雲雁挑選了風樹的外形、傳感系統以及生長環境。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關一月乘坐一個向上的電梯，看層數怕是到了哪座山頂，出來電梯門再經過登記員和看守崗，就是禁閉室了。

關一月拿到了問詢記錄，趁着風樹還沒被帶過來，她就趕緊翻閱記錄。

當下關一月在的地方是一間等候室樣的房間，不大，很空，進來之後左右接近牆壁的地方有兩排座椅，對面則是有一排氣孔的玻璃，透過它可以看到對面的房間，和這邊不一樣，對面連個座都沒有。

在問詢記錄中，風樹的回答非常簡潔，當他們問“這些年在哪”，他說“流放用的C8695”，問“為什麼不早點回來”，他說“流連忘返”，結合關一月對風樹的印象，以及徐熒話中透露出的不信任，一種消極的幽默充斥在這本問詢記錄中，關一月不禁好奇，難道風樹也會因為身處環境的變化感到心情沉重嗎。

關一月表情微妙，浏覽到最後兩頁，風樹被帶過來了，關一月瞅他一眼，繼續讀剩下兩頁，而風樹就站在玻璃牆旁邊等。

關一月很快讀完，站起身走向他，風樹竟然做了整套的拟态，看上去與他在棠甯星時毫無差别。

“抱歉，一月。”

她還沒開口，風樹先道歉了，關一月登時一愣。

“你有什麼好道歉，我自己來的……”

“可以是抱歉沒能說服你。”他說，話題一轉，“你看上去有些疲憊，想必近期又熬夜多思了吧。”

關一月下意識摸臉，然後輕笑一下：“好像是的。”

先是不間斷地翻閱鐘雲雁留下的東西，然後就是思考，思考她與風樹如今的境況，該怎麼做才能最大程度地平穩着岸，他們一起又能做到什麼，等等問題在她腦子裡一個按下另一個冒出，根本沒法休息。

而風樹還在看她的臉，或許是這地方什麼都沒有，眼前隻有一個人，因此他隻能看關一月。關一月陡然意識到，從C8695到今天，其實風樹發生了極其明顯的變化，當初沒有任何五官的面部——事實上，100年前他在軍中是有拟态外形的，襲擊事件中為了僞裝他更換了外形，後來再換拟态卻沒有用原來那張臉——到如今，面部神态栩栩如生，他此刻微笑的模樣已經精細到若有似無了。

同樣的變化或許也發生在其他地方，在C8695時，關一月說他“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在意”是真的：風樹對“歸隊”的在乎浮于表面，對“人類的未來”也一樣，當關一月問他“假如我毀滅了琴塔呢”，他說自己會被銷毀，但看不出他對銷毀這個懲罰有多重視，那時關一月就明白，不論是對琴塔還是對死亡，風樹的在意都非常有限。

變化可能是從那一刻開始，當關一月返回，要把他帶走，一切就變了。

關一月翻開問詢記錄，給他看一眼。

“我看了這個，‘擔心懲罰’哈，如果隻有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這事豈不是很幽默？”

那是風樹就“為什麼拒捕”的回答，風樹面上露出一絲不自在，他的目光往旁邊落了一下。

“這個沒什麼好看的。”他說。

“我已經看完了。”

關一月合上記錄冊，她再一次從風樹身上确定她的看法，但她沒有繼續問，問他是害怕死亡，還是害怕失去記憶，她問了另一個問題。

“風樹，既然害怕懲罰，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一開始，風樹沒有回答的意思，他把目光從關一月臉上移開了一會，半晌移回來，發現關一月還在看他，還在等這個問題的答案，這下風樹不得不緊張起來。關一月注視他的喉結上下滑動，最後風樹說：

“因為……因為孩子的行為通常關系到父母的榮譽。”

而關一月盯着他，反應了幾秒，意識到他所說的“父母”是鐘雲雁、陸卓，在他遺失後，鐘雲雁當初力排衆議的選擇會被人诟病，陸卓作為校官的管理能力多少會受到質疑，風樹确實是因為這些人回來的，他回到這裡，為了打一場看不見硝煙的仗，服役到人類覺得足夠，或者有一天他自己覺得足夠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