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彥夫婦當然不是她爹娘,她對蘇家知之甚少,都來自爹娘往日随口說起的隻言片語。
驚詫于那種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竟然會流落到她們那窮鄉僻壤之地,她才有意無意都記在心上。
她甚至不知道,出自長平伯府的小姐徐氏叫什麼,隻記得蘇家夫婦确實有個女兒,跟她一般大。
蘇滢按捺着心緒與恐懼,小心翼翼打量着裴昭。
心下不住地祈禱,千萬别問她徐氏的名字,以此驗證她的身份。
她心虛,自然怕極了裴昭會問。
裴昭卻絲毫沒想到,眼前瘦弱可憐,能準确說出兩家的關系的小姑娘,是冒充的遠房表妹。
重新端量眼前少女,他為對方的窘況錯愕不已。
長平伯府爵位并非世襲罔替,已不複存在,加之他們府上老夫人辭世,姻親蘇家犯事罷官離京,多年過去,對方與武安侯府幾乎已斷了聯系。
自他記事起,便沒見蘇家或徐家有什麼人登門。
可蘇家當年隻是被罷官,聽說在祖籍也算望族,蘇文彥夫婦各有才名不說,徐家還有人在外為官多年。
何至于落魄至此,将蘇家千金養成眼前這般模樣?
不管多匪夷所思,蘇滢終究是他遠房表妹。
就算是位非親非故的普通百姓,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還有許多戰事要處理,裴昭沒多問,轉而交待一臉驚詫的厲鋒:“先帶表妹去梳洗安頓。”
蘇滢千恩萬謝,忍着一身冷汗,随厲鋒出去。
大軍在此地駐紮兩日,蘇滢沒能再見到裴昭,隻臨時指派了人送她送來衣物、膳食。
倒是厲鋒,有兩次得空,親自送飯過來。
蘇滢說起從别處聽來的,裴昭連奪數城的赫赫戰功,厲鋒登時打開話頭,不無驕傲道:“我們将軍那可是用兵如神,這次聲東擊西,趁夜奇襲,就是将軍的主意……”
聽到這話,蘇滢停下手中筷箸,擡眸望向主帳方向。
那邊燈火通明,有人扶着頭盔小跑進帳,裴昭正在忙。
蘇滢眸光閃爍,由衷生出敬仰與感激。
腦中再度浮現出,裴昭挽弓射殺匪兵的一幕。
她可能永遠也忘不掉,裴昭如何将她從深淵邊緣救下。
蘇滢收回視線,再夾起香噴噴的飯菜往嘴裡送時,卻有些嘗不出滋味了。
将軍是好人,她不該騙将軍的。
可她當時别無他法,她不能被送走,再也不想經曆被人欺辱的絕望。
莫說騙人,那一刻她甚至想殺人。
蘇滢将刹那湧起的愧疚咽下,認真品嘗飯菜,默默思量當下處境。
就算她是裴昭的“表妹”,軍中也不會長期留無用之人。
好在燒菜、做飯、劈柴她都會,喂馬跟喂牛應當差不多,她也能幹。
蘇滢大口咀嚼,心念稍定。
她不吃白食,明日就找将軍領活兒去。
第三日一早,厲鋒沒來,一位小兵将早膳放在帳簾外。
蘇滢掀開門簾取餐食,隻看到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
不止那小兵,其他人也各自忙活着,訓練有素,正拆裝、清點。
蘇滢快速吃罷早膳,準備去裴昭帳外求見。
迎面碰到厲鋒:“蘇小姐,将軍有請,請随我來。”
“今日要拔營嗎?”蘇滢左右環顧,快步跟上厲鋒步伐。
厲鋒點頭,涉及行軍計劃,他沒解釋。
第一次走進裴昭營帳,東西已收拾得差不多的,空蕩蕩的。
裴昭就坐在一張長案後,長指将地圖卷攏起,利落打上繩結。
“坐。”裴昭望一眼下首僅剩的杌凳。
救命恩人氣勢凜冽,蘇滢面對他,本能生怯。
沒等反應過來,已遵照他的吩咐,規規矩矩坐到杌凳上。
落座之後,想起他那晚喚的一聲表妹,蘇滢鎮定開口:“多謝表哥好心收留,蘇滢身子已養好,今日就能幹活,做飯、劈柴、喂馬什麼活計我都能做,絕不給表哥添麻煩。”
裴昭筆翰如流,正巧寫完一封信,駐筆擡眸:“你身為蘇家千金,怎會做那些粗活?”
蘇家、徐家應當不至于這般苛待自家女郎,大抵是蘇滢擔心他不肯收留,才想到能在軍中效力的事。
他肅容一問,乃是暗示她不必勉強,不必擔心人走茶涼。
蘇滢卻聽得眼皮直跳,糟糕,光想着勤快出力,露餡了!
在爹娘跟前,她得勤快些,再勤快些,多幹活,才能少挨幾頓打,才能有口飯吃。
可她身為“蘇家千金”,當然不該會做飯、劈柴、喂馬啊!
蘇滢愣了愣,不知該作何解釋。
将軍知道她是假的了,定會馬上把她這個恩将仇報的騙子趕走,再不會可憐她一分。
蘇滢急得眼圈泛紅,匆匆起身,跪到裴昭案前:“求将軍别趕我走,求求你,求求你。”
她不住地磕頭,就像從前爹娘要打她時,她跪下求他們不要打。
“你這是做什麼?!”裴昭長腿一邁,繞出長案,虛扶住她小臂,将人托起,歎道,“我并非要趕走你,隻是行軍兇險,生死難料,不便将表妹安置軍中。”
蘇滢淚水沾濕睫羽,仰面望他,眼中閃過一絲狐疑與愕然。
這是,沒發現她身份有異?
“蘇滢無意拖累表哥,怎奈實在無處可去。”蘇滢嗓音哽咽,悲涼。
不是裝出來的,而是情真意切。
她是不是已感覺到父母出了意外?莫非連她舅舅也已遭遇不測?
當下兵燹匪患橫行,極有可能。
裴昭感受到她的哀傷無助,沒撕開她傷疤問什麼。
而是拿起長案上剛晾幹墨迹的信箋,折好,塞進信封,遞至蘇滢眼前。
“我已修書一封,稍後便着可靠之人送表妹回京城。”裴昭凝着她惶惶淚眼和磕得發紅的額,想到她孤苦無依,頓了頓,寬慰,“往後,武安侯府便是你的家。”
天降鴻運,毫無預兆,蘇滢淚意頓消。
住進侯府?還有這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