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比她年長幾歲,但記性應當不至于比她差,他怎麼不記得?
蘇滢也困惑了,難不成,那晚他說要她回報他的救命之恩,隻是一時興起,逗她玩的,并不是當真?
不對,裴昭又不是裴晞,怎會與她說笑?
那便是他忙于正事,根本沒把對她說的話放在心上。
他不在意,她卻得上心,侯夫人說得對,她往後在夫家若想過得好,裴昭這位侯府世子的愛護是她最好的助力之一。
蘇滢彎唇,笑靥嫣然:“我來表哥身邊為奴為婢,以報表哥救命之恩。”
柔軟的,帶着笑意的聲線,勾動裴昭沉寂的記憶,關于她的畫面幢幢浮現在腦海。
裴昭想起來了。
那晚她勸起人來,伶牙俐齒,他便随口一說,想看看她如何被堵得說不出話。
為奴為婢,嗬,他這裡可不需要丫鬟。
裴昭薄唇輕啟,剛要拒絕,話到嘴邊,又生生止住。
早膳時,他已答應母親,會與女子相看。
既然喚她一聲母親,他便不再對過去的事起疑,也不會在親事上過分挑剔,隻要順眼,便依母親之意,成親也無妨。
可這就意味着,他這清淨多年的院子裡,會多一位女主子。
想想要與一位陌生女子朝夕相處,裴昭不由輕捏眉心。
罷了,先留蘇滢在身邊一段時日,提前适應一番。
若能适應多個人,自然最好,若不能,便将婚事再往後延一延。
“你的墨倒是磨得好,這段時日,空閑時,便來我這裡伺候筆墨吧。”
裴昭說罷,合起已幹透的卷宗,起身走出去,交給厲鋒,又折回來。
他裁好紙,攤開來,準備練幾頁字。
忽而想起一事,沖乖巧磨墨的蘇滢道:“你過來,寫幾個字我看。”
蘇滢一臉莫名,見他側身讓開位置,便依言走到書案後。
“表哥要我寫什麼?”蘇滢側眸問。
“不拘什麼,寫名字也可。”裴昭隻是想看看她的字,看後頭那幾封家書裡問平安的紙箋,究竟是她自己寫的,還是找人代筆。
他手中捏着一支剛取下的湖筆,尚未沾墨,蘇滢沒多想,下意識去接他手裡那支筆。
雖說對自己的字迹已有幾分自信,可想想裴昭方才批注卷宗時,落筆的氣勢筆力,蘇滢仍免不了緊張。
好在落筆還算順利,發揮如常。
蘇滢寫好字,側眸望向裴昭,眉眼間多了幾分明熾光彩:“寫得不好,還請表哥指點一二。”
方才她取走他手中湖筆時,掌側肌膚輕輕觸碰到他指背,溫熱柔軟,一觸即離。
而眼下,長案上攤開的紙箋,赫然落着“裴昭”二字。
他讓她寫名字,她寫下的卻是他的名字。
裴昭眸光深沉,斂着幾分審視,蘇滢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
蓦地,裴昭又想起十六歲那年,衣衫不整,趁人不備,爬進他帳間的丫鬟,眉宇頓時凝起一層冰霜。
那嫌惡冰冷的眼神,将蘇滢吓了一跳,話都說得不利索:“我,我寫得不好嗎?”
也不至于這般差吧?明明侯夫人和晞姐姐都誇她的字好。
她眼神露怯,小心翼翼,但清明無邪。
對上這樣的眼神,裴昭倏而從執念中醒轉。
她不是有意的,她雖也嬌嬌柔柔,但與當年那故意以嬌弱之态博人憐惜的丫鬟不同。
尤其是她今日剛聽他們說起那事,怎會愚蠢到明知故犯?
裴昭攥攥拳,拇指指甲暗暗嵌在被她碰觸過的地方,将身心的不适感壓下。
隻須臾,他眉宇舒展,眼神緩和下來,似陰雲散開後的晴光。
“不會,你寫得很好。”裴昭盯着紙箋上的字迹誇贊。
餘光瞥見她臉上明媚笑意,他稍稍移開視線,落在她身上:“短短時日,表妹的字又有進益。既喜歡習字,當初在蘇家為何沒好好學?我記得第一封家書裡,你那問平安的字,寫得着實不好。”
他果然還記得她最開始的一手醜字!
蘇滢小臉霎時通紅。
她知道自己剛開始寫得不堪入目,可她後來好好用功練字了,他也說她如今字寫得好,批評的時候,就不能委婉含蓄些麼?
窘迫,丢臉,無地自容。
蘇滢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紅着臉,手指交纏着,仰面央求裴昭:“那些平安信,還在不在表哥手裡?能不能還我?寫得太差,我拿去丢掉,不敢荼毒表哥的眼睛。”
她此刻神情倒是很靈動,有幾分小姑娘的樣子。
裴昭難得對她展顔,唇角勾起明顯的笑意:“字雖不好,心意卻是好的,我眼睛如今還好好的,不勞表妹費心。那些信便放我這裡吧,哪日表妹不用功了,再拿出來鞭策不遲。”
被他取笑,蘇滢臉頰越發燙得厲害,像有火苗在肌膚下煎烤着。
那些信箋,看來她是拿不回來了。
他該不會從那些字迹,懷疑她的身份吧?畢竟蘇氏夫婦皆是名門之後,哪會教出她這般字迹粗劣的女兒?
偏偏這把柄是她自己遞上去的。
蘇滢又羞又急,恨不得回到兩年前,她一定求侯夫人代筆,轉告她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