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
姜褚的禁足解了,終于穿上官袍,冷臉進殿。
這把皇帝手裡毫無感情、逮誰斬誰的刀,又重新懸在百官頭頂。
一時間人人自危,更不敢提不久之前戶部侍郎家中大火,一夕之間全府上下葬身火海的事。
如今戶部侍郎位置空缺,朝中上下無一人敢站出來說。
個個都是人精,怕是大火那天就猜到了什麼,都不願意接爛攤子。
“朕記得,今年的探花就在戶部?”
嘉靖帝在龍椅上,看起來累極,撐着額頭随口道:“那戶部侍郎一職,便交給探花吧。”
一副連人名字都沒記住,随意抓了個倒黴鬼的神情。
爛攤子有人接手,不用自己出力,接手的還是個新人。三五句就能唬住,誰不樂見其成。
百官腰彎得頭點地,嘴裡嚷着陛下英明。
躲在姜褚身後眼神你來我往。
姜褚隻是點頭行禮,望着皇帝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什麼都知道了。
這是姜褚的第一反應。
下朝後姜褚沿着宮牆慢慢走,心底思襯萬千。
前三甲是皇帝定的,殿試時探花當然見過嘉靖帝。
可這副全然不熟的架勢,還有姜褚與此人從未有過交涉的過往。
姜褚突然停了下來。
他是停下了,身後的人卻一時不察。
徑直撞在了他身上。
謝斐雙手上舉讨饒,做無辜狀:“我也不知道你會停下來。”
“怪我?”姜褚剜他。
“怪我。”謝斐失笑。
說話間路過的幾個文官就要朝他們走來,姜褚眉頭一皺。
他腳下一轉,匆匆走了:“我有事。”
不等謝斐接話,人已經消失在拐角。
姜褚大步流星,沒多久就到了禦書房。
“姜大人,請。”常福見他,側開身子讓道。
這架勢,皇帝猜到他會來。
姜褚提氣,眉眼下壓,邁過門檻。
禦書房的門從外面掩上。
皇帝的吊梢眉往上揚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着進門便跪在自己面前的姜褚:“姜卿這是何意?”
“臣知罪。”姜褚叩首,一闆一眼,“鞠進下落不明,國庫中空,舊黨餘孽未清。臣惶恐。”
皇帝聞言忽然放聲大笑:“姜褚,你當真隻有二十二嗎,動不動就跪下,這行事作風像極了我那七老八十的太傅。”
姜褚不言。
嘉靖帝收起笑,喟歎道:“世人隻道大理寺卿鐵面無私,卻不曾想他慧極必傷。也就姜卿,若是旁人,怕是十個腦袋都不夠掉。”
他說這話并不避諱,門外常福的身形晃了一下。
皇帝瞥了一眼,聲音輕飄飄的:“關嚴實了。”
下一瞬門被人用力關上。
嘉靖帝擱筆,指節在桌上叩了兩下:“好了軒瑜,出來。”
屏風後,一道人影走了出來。
正是那位探花。
他先是和皇帝行禮,又轉過來給姜褚行了個禮:“下官洛詩,見過姜大人。”
“行了,”嘉靖帝看起來心情很好,“你們大同小異,不必拘泥于禮節。朕找你們,是有要事相議。”
鞠進不見蹤迹,戶部的爛賬可是明晃晃擺着。
這個時候走馬上任的探花,簡直就是個背黑鍋的。
還有鞠進那一筆買官費的賬,皇帝還沒有清算。
洛詩和姜褚坐下,皇帝又重新拿起他的筆作畫。
姜褚說:“大火那日,我們留下了鞠進府上密室内所有東西,這幾天也在……”
“你們?”畫筆在紙上一頓,暈開難看的墨色。
姜褚抿唇:“我和謝丞相。”
“哦……謝丞相啊。挺熱心的。”嘉靖帝小幅度點頭,他的表情總是似笑非笑,眼下也看不出喜怒。
他放下筆,拿起紙張展示給兩人:“愛卿看看?”
是一張螳螂捕蟬圖。
姜褚和洛詩對視一眼,起身行禮:“謹遵聖旨。”
“這是做什麼,”嘉靖帝把畫一丢桌上,語氣關切,“隻是賞畫。下朝便莫要為了這些苦惱啦。”
三人在禦書房内說話間,常福滿臉為難。
台下站着長身玉立的謝斐,他不直說,也不硬闖。
隻是在說了聲勞煩通報後,就安靜站着。
甚至噙着笑。
常福進退兩難,最後抹抹額頭的汗,祈禱裡面三位快些——實在不行,那位先出來也是可以的。
把眼前這尊大佛領走。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看得明白。陛下看謝斐橫豎不是,眼下這位站在這裡,說是讨嫌也不為過。
常福心底不知喊了多少回那位的名字,門這才被人從裡面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