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隻剩一絲彎弧，家家戶戶的紅燈籠随風搖曳。丞相府倒是燈火通明，屋裡擺着大桌子，一圈人緊挨着坐下。

姜褚左手邊是謝斐，右手邊是吳隽。鐘徕坐在他的正對面，隔着一桌菜，一張臉郁悶得鼓成圓球——一刻鐘前這人因為在門口磨蹭了片刻，進門便沒有他的位置了。

好在這一桌都是同僚盟友，不少人姜褚也認識，鐘徕又是個人來瘋，一巡下來氣氛就有些熱烈了。

姜褚不愛喝酒，巋然不動，也沒人敢給他敬酒。酒過三巡，他身前的杯盞隻淺下去一點點。這一點點還是謝斐央的。

倒是謝斐，杯盞空了又滿，滿了再空。來來去去幾遭，兩頰薄粉。

鐘徕面上不顯，他常年行軍打仗，風吹日曬的，皮膚本就不算白，再加上酒量尚可，如今看着隻一雙眼睛發亮，瞧不出什麼别的。

姜褚的視線在一桌人的臉上滑過，在洛詩的臉上頓了片刻，又悄無聲息收回來。

按理來說，洛詩不會出現在這裡。

他心下思緒萬千，筷箸擱下就沒再拿起過。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給謝斐勸酒，輪番來的人擠挨着，姜褚悄無聲息退到了角落裡。

趁亂，他給了吳隽一個眼神。

除夕夜宴，都不是留下合家歡吃飯的，隻是敬酒一杯，随後便走了。即便如此，丞相府依舊門庭若市。

人來人往，沒人發現宴席少了誰。

“這些人會來，也不過是看到鐘徕能大搖大擺進門。”姜褚低聲說着，同吳隽沿着長廊往外走。“為時尚早，你同我先去大理寺一遭，年關容易出亂子，親自查看。”

兩人腳步匆匆到側門處，先後上了同一輛馬車。

姜褚坦言：“如今我同謝斐綁定已是闆上釘釘，朝中勢力幾番割據，我和謝斐必有一子失權。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往後你也要記住，激流勇退，生于憂患。”

吳隽臉色凝重，用力點頭：“我們現在是去大理寺查牢獄是否堅固？”

姜褚搖頭：“年底的牢獄加派人手，這個時候不會有人敢逃出去。但這個時候，總有一些重犯，會莫名其妙死在牢裡。”

說話間馬車到了大理寺，姜褚掀開簾子，同吳隽道：“今夜要做的，就是在子時之前，鎮守大理寺。便是皇帝提審，也要過大理寺卿的首肯。”

吳隽聽到最後一句，神色驚駭，抿起嘴唇。

姜褚頭也不回，卻仿佛看到了他的臉色，又說：“你既然要做大理寺卿，就該明白。世間朝代，百官洪流，父母官多如牛毛。人心有一杆秤，人間有一杆秤。大理寺卿，是人間一杆秤的化身。”

他頓了頓，想起什麼，嘴裡突然泛起苦澀：“這個位置，是大楚的一杆秤，也是所有人的眼中釘。若是沒有足夠的能力，不要輕易表露喜惡，恐惹禍上身。”

他今夜的話着實有些多，吳隽聽得心底驚駭一陣接着一陣。總覺得大人這話不是在傳授，倒像是……遺言？

吳隽被自己的想法一凜，慌忙在心裡呸了好幾聲，又連連心說百無禁忌。

姜褚瞥了他一眼，遙指院中一棵巨樹，問他：“看到了什麼？”

“一棵樹。”吳隽實話實說。

“倒是個實心眼，”姜褚笑說，他看起來心情不錯，“院中種這樣一棵樹，實則為困。大理寺和困這個字，确實相得益彰。”

吳隽皺眉。

“開春以後你随我面聖，再之後……”他似乎在斟酌措辭，這個曾經的狀元居然也有詞窮的時候，“再之後，大楚的朝廷和京城，都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就像這棵樹，雖然參天，但等到他松動時，内裡已經爛了。”

若要保住根，隻能摒棄所有的腐朽，刮骨療毒，痛定思痛，而後做出一番改變，或許還有救。

姜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這些話好像是從胸口擠出來的，幹癟又單薄，全然沒有身為大理寺卿的運籌帷幄。就好像……就好像他也迷茫着。

“沒有赢家，”姜褚喃喃，“滿盤皆輸了。”

吳隽低低喚了聲大人。

他胸中忽然有難以遏制的鈍痛，當年他進大理寺，隻是一介小官，是姜褚看見他的據理力争，有意提拔，這才有了他的今天。

其實朝堂上複雜紛亂，大理寺也不是不知道。可隻要姜褚在位一日，大理寺辦案，就可以隻秉公，不聽命。

上懲百官，下罰百姓，大理寺可以誰的臉色都不看。

但這也就意味着，變革來臨時，姜褚首當其沖。

姜褚進大理寺多久，就護了他們多久。吳隽無心在意他和丞相、皇帝之間到底有什麼陳年往事，他隻知道，若是姜褚真的下台了……

大理寺大半官員都保不住。

而他吳隽，大約是姜褚最後盡力留下的種子了。

“大廈将傾，”吳隽問，“沒有别的辦法嗎？”

姜褚笑了一聲：“你知道雲流山案嗎？”

吳隽點頭。

“雲流山案，隻是一個苗頭。這并不代表暗處有多少勢力，而是意味着……意味着，”姜褚喉結動了一下，“意味着大楚的律法，漏洞百出，意味着壯士扼腕，意味着要用鮮血去刷洗。”

“為什麼不修正法案呢？”吳隽攥緊衣袍。

姜褚笑得有些苦：“士族，重臣，上位者的疑心，舉步維艱。法案要修，但靠谏言，希望渺茫。”

如果他今天提出修法案，明天就會暴斃。

可倘若，倘若他拿命，用血淋淋的手去改正，這結果便大不相同。或許皇帝也會被他打動，有吳隽在，他相信吳隽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