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覺得好看嗎?”不覺得那是不祥的預兆,不覺得是一種臉上的缺憾?
“非,常,好,看。”姜非用強調的語氣說。
他說非常好看。
戚語先垂下眼,稠密的眼睫毛潮濕,遮住情緒的翻湧:“我耳後也有一顆痣。”
“哪裡?”姜非語氣裡帶着小小小小的好奇,不深,連追問也保持在良好的教養裡。
“右邊耳朵後面。”戚語先說,“要看嗎?”
“可以看嗎?”姜非有些意外地問。
戚語先歪靠在高腳凳上,一隻腳撐在凳子下的橫欄,一隻腳斜踩在地闆上,冷淡地向姜非偏過右臉。
他撩起自己右耳旁的頭發:“看到了嗎?”
姜非搖搖頭,确實是沒看到。
“就在耳垂那裡。”戚語先沒動,還是任他看。
肩頸之間拉出的線條淩厲,他半張臉隐在陰影裡,下颔之間又拉出一片昏沉。
耳廓盛了點兒光,絨毛細小而柔軟。
姜非想看,一時間忘了邊界感,伸出手,用微弱的力度按下戚語先耳垂。
“我看到了。”姜非語氣驚奇,聲音裡似帶着笑。
确實也是很小很淺的一顆痣。
姜非問戚語先:“這個位置你是怎麼發現的?”
姜非指腹的溫度比戚語先耳垂的溫度稍微高一點兒。
姜非的手指好像碰到了戚語先的手指。
好像是碰到了。
好輕的觸碰。
等到指尖離開了之後才回過神來那是真切的體溫和體溫的接觸。
戚語先突然覺得很渴,拿起豆奶灌了半瓶。
瓶口的水滴沿着喉結滑下,濕亮的汗液在頸間閃爍着。
“照鏡子看見的。”戚語先說,聲音莫名微啞。
“煎餅好了。”姜非差不多和他同一時間看見煎餅老闆把餅遞過來,姜非伸手去接。
“吃吧。”戚語先說。
“你也快吃。”姜非喝了一口芬達,喝飲料時倒是更利落。
半透明吸管橙色水柱往上升了一瞬,痛快地停止,水面下降。
戚語先看着姜非吃煎餅,姜非仍是端端正正坐着,仔仔細細掖好邊緣,第一口是淺淺的,把煎餅含着餡咬出一個豁口。
戚語先也拿起餅咬了一口。
這兩份煎餅是不一樣的滋味了。
油條把煎餅撐得更脹,可也更空。
一口咬下去是滿的,要到嘴裡是癟的。
“怎麼樣?”戚語先問。
姜非嚼着餅,烏亮的眼睛看着戚語先,臉上的表情像下午四五點的平靜流淌的陽光。
戚語先莫名就明白了姜非的感受。
不好吃。
就是不好吃。
姜非因為教養和禮貌,沒有說出不好吃。
姜非抓着餅又咬下一口,第二口咬得比第一口深。
破皮的傷口沒有影響姜非的行動。
他仍是吃得很快。
戚語先看着他,他也就看着戚語先。
背着光坐在戚語先面前,正臉的面容全成了朦朦胧胧的青澀的倒影。
脾氣像溫順的綿羊,眼睛像靈動的小鹿,臉頰鼓鼓的,像松鼠。
第三口,姜非把剩下的半份的半份煎餅一口都塞進嘴裡。
“咕……”還沒嚼完,他的肚子就想了一聲。
于是那雙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露出微微的驚訝,不消片刻又極不好意思似的彎起。
那半份至少也是一隻手掌那麼大的長度,被姜非三口吃完。
一份半,吃完,肚子還在打鼓。
“你這是餓得還是飽得?”戚語先壓着不受控的躁動問他。
不可能是飽的吧,飽了還吃那麼快?
可吃了一份半還餓着,這個答案也挺驚人。
姜非隻是繼續嚼着嘴裡各種粗糧混合物,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看他,卻不好意思回應他。
戚語先站起身,又去點了一份鹵肉卷餅。
“我夠了。”姜非忙忙開口。
“那就留着我晚上吃。”戚語先并不信姜非這句話。
那份煎餅還是給姜非吃了。
吃到好吃的東西的時候,姜非的眼睛都是彎的,眼神都是亮的。
他三口可以解決半份煎餅,接着用兩口又能解決剩下半份。
戚語先實在是太好奇,又買了一份鹵肉煎餅給姜非。
戚語先自己是從來沒有一次性吃過兩份煎餅,感覺吃得下也會覺得膩。
可姜非吃得實在太香,第四份煎餅也仍以一種優雅又迅捷的方式送進了肚子裡。
“還要嗎?”戚語先很想知道姜非吃多少才會夠。
當時和姜非一起吃意餐時,他還以為姜非是硬撐吃完了剩下的菜肴。
現在他才知道,恐怕不是硬撐——當時姜非大概就是湊合吃了個七八分飽。
“不不不不了,”煎餅不貴,但姜非也不想讓戚語先破費,“夠了。”
四份煎餅,怎麼也夠了吧。
戚語先簡直是以一種驚訝到了極點,又仿佛極迅速已經習以為常的态度面對着姜非。
末了,煎餅店老闆又遞過去一份誠意滿滿的鹵肉餡的卷餅給姜非。
“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喜歡吃我做的煎餅的人,”老闆還是挺沉默,送人餅的舉動都做得像失物歸還一樣無波無瀾,“還在長高的年紀,吃飽一點兒,好好讀書。”
“給我的嗎?”姜非隻是意外,眼睛裡露出驚喜,因接收到好意而感激。
老闆點頭,繼續回去攤餅。
“謝謝。”姜非帶着欣喜的聲音追過去,翻了翻衣服,隻找到最後幾顆椰子糖,留給了老闆。
戚語先買了五份煎餅,老闆送了一份。
“不謝謝我嗎?”戚語先問。
“謝謝,”姜非當然感謝戚語先,眼神和語氣都誠摯至極,整個人充滿着勃勃的生機,“你人真好。”
戚語先頓了頓,不應聲,轉身跨出店門。
姜非拎着餅,帶着點兒疑惑地大步追上去。
戚語先又放慢了腳步,聽姜非用輕松欣喜的語調說着感謝的話。
他帶他走到學校後門。
姜非原來不知道能從後門進學校,又謝謝戚語先令他知道這個方式。
“下午見。”姜非站在校門邊上和戚語先告别。
還差一點點就到學校關門時間,也是宿舍門禁時間。
戚語先沒應聲,也是轉身走。
沒回頭,滿腦子卻都是姜非。
餘光裡看見姜非一直在目送着他的背影。
到轉角,戚語先趁着轉身望過去,看見姜非壓着鈴聲跑回宿舍樓。
戚語先停下腳步,心跳亂了一個中午,思緒在潮濕的上衣裡悶響着燥熱。
口袋裡的香煙被水分侵蝕,打火機打了三次,煙尾燃起火星又熄滅。
香煙連同着打火機一起被投進垃圾桶,光點在葉片間爆炸,蟬鳴驟響。
戚語先想,他必不可能喜歡姜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