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是下一點兒雨,出一點兒完全被雲層遮住的太陽,打幾聲雷,悶悶的,陰陰沉沉的。
姜非爺爺和其他人的爺爺坐在祠堂門口的石闆凳上。
“剛才那個是小姜的同學啊?”這個爺爺是姜非小學有一段時間玩得挺好的同學的爺爺,跟姜非爺爺一樣,老願意往外跑,也喜歡在村裡祠堂和其他老人一塊兒坐着。
“是。”爺爺拎起裝着包子的塑料袋,想把包子掰開來分給其他爺爺吃。
不過這是帶汁的肉包,姜非爺爺指頭剛壓下去,汁水就順着裂開的縫隙間漏出來。
“别掰了,就那兩個包,都不夠你塞牙縫的。”另一個爺爺說,“姜非是弟弟吧?”
“哎,就你這記性,問問問,問永德十遍都沒記住一次。”這爺爺牙齒掉得上排剩兩顆門牙,笑起來哧哧地漏風,“永德大孫子姜充,小兒子又生了兩個兒子,姜餘,姜非,文靜是獨苗女兒,叫小甯,永德唯一的孫女嘛,我都記得!”
“得得得,你都記得,你最羨慕人家小非每周找他爺爺吃飯。”
“嘿!我沒孫子嗎?”
“你孫子都不跟你吃飯!”
“你怎麼不說永德家還有個武則天媳婦呢!姜充每天跟他媽去吃香喝辣的,都沒帶爺爺吃過一頓早茶!”
姜非爺爺聽這些都聽習慣了,嚼着包子,視線很淡地看向前方。
爺爺們不用當事人出聲都聊得很起勁,聊着聊着,又歎氣:“哎,文晖和他老婆人挺好的,可惜了……”
“你爺爺為什麼沒和你住?”戚語先在寫作業的休息時間問姜非。
“爺爺沒和我說過,”姜非拆開了一包小餅幹,遞給戚語先,“不過媽媽跟我說是因為大伯家隻有一個孩子。”
戚語先和姜非伸長腿坐在地毯上,戚語先坐在靠陽台的那一側,微微逆着光。
烏黑的發色更沉,淺棕色的眼眸變深,他偏過頭,看着姜非:“嗯?”
“我家和大伯家拆遷拿的平方數和最後選的回遷方案都是一樣的。”所以姜非家和大伯家都是一套大房子自己住,兩套小房子出租。
兩家人選的大方數都是150平方米,四房兩廳的格式,抽到不同樓。
姜非媽媽對姜非的說法是爺爺心裡想着姜非和姜餘應該有各自的房間,而姜文新家還空出一個房間,正好他可以去住。
姜非爸爸告訴姜非的又是另外一個版本的解釋。
“爸爸說先前是我們家負責照顧奶奶,大伯家負責照顧爺爺,所以爺爺跟大伯住。”姜非說。
所以是什麼原因呢?姜非相信的是哪個理由?
戚語先有點兒想問這個。
可是,他又想到,理由又不是僅僅隻能有一個。
“你有問過你爺爺嗎?”戚語先一方面确實想知道關于姜非的事情。
有些事情,他可以看,看姜非的朋友圈,看姜非的照片,看貼在課室和年級走廊後邊的成績單關于姜非的那一行。
有些事情,他得問。姜非說出的每一個字、流露出的每一個眼神,組成一個更完整的姜非。
一方面,戚語先隻是想和姜非說說話。
他隻是想有一些更光明正大能把視線落在姜非身上的原因。
姜非搖搖頭:“沒有,可能是因為爺爺雖然沒和我們一起住,但經常都會過來一起吃飯。”
姜餘喜歡吃魚。
爺爺喜歡出門。
爺爺每次出門都會從外邊帶回來一些吃的,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
水産市場第一批到貨的海鮮,港口上曬的小魚幹,要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才能到的古村落的笑口棗,芝麻糊,姜撞奶……
有時爺爺買這些過來和他們一起吃,更多時候,爺爺隻是買過來,給他們吃。
“我還記得以前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爺爺就拿銀魚仔蒸雞蛋給我們吃。”姜非講着,臉上帶着一點兒淺笑。
“你們一直住得很近嗎?”戚語先有點兒理解姜非,畢竟華豐村和蘭園這邊也差不多光景。
但戚語先又有點兒不理解姜非,因為他們兩家人的家庭氛圍相差太多了。
“是啊,”姜非說,“我們好像一直都住在一起。”
沒拆遷時,蘭園都是自建房。
那些地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姜文新家的房子就挨着姜文晖家旁邊。
爺爺奶奶和姜文新住在同一棟樓。
那時候還是握手樓,姜非還記得從自己房間伸手出去能摸到姜文晖家窗台的情景。
拆遷後,變成姜文新和姜文晖住在同一棟屋子的上下樓。
爺爺和身體已經不那麼好的奶奶住在别的地方。
“你還記得以前那種房子嗎?”姜非陷入到回憶裡去,眼神亮亮的,也有點兒晶瑩,“等回遷那會兒,爺爺住在我們家旁邊的街道。”
按理說,要從姜非家到爺爺家,得走三百米左右到巷口。
從這一條巷口走到旁邊那條巷子的巷口,走進去,又走三百米左右到爺爺家。
但是爺爺租的那個房子剛好和隔壁的房子留了有二三十公分的間距。
不是特别安全的地方,而且很髒,沒人會進去掃那裡的垃圾。
姜餘就是不樂意走那麼遠。
又或者說,姜餘就是不願意走那些常規的路線。
“我哥每次帶着我從暗巷裡面穿過去。”那其實根本都不能稱之為暗巷,大概是有蟑螂和老鼠的吧,但姜非不記得了,“那時候爺爺會做好早餐等我們過來,那個香味從巷子裡就能聞到了。”
姜非眼淚掉下來的那一刻,戚語先什麼都沒想,擡手接住了從姜非下巴滑落下來的淚水。
繼而才是一愣。
姜非依然在笑着,眼睛浸了一層水,晶瑩着,清澈的,還沒再說話,眼淚又滑下來一滴。
戚語先心口沉了下,說不清是被什麼東西、什麼感覺撞得疼了,痛了。
他握緊拳頭,又擡手用手背去擦姜非臉上的淚水:“怎……怎麼了?”
越擦,才像是越感受得到姜非真的哭了這件事。
一滴淚水像是一根針,順着血液往心裡流,驚顫着刺痛着。
“想奶奶了。”奶奶去世那會兒,姜非确實還太小了,懵懵懂懂地不懂死亡。
後來懂了,心痛過一段日子,總想起奶奶,想起就想哭。
哭幾年,又淡忘些。
後來記起來也沒什麼,無非記得點兒百合的香氣,清明時節掃墓的荒草萋萋和墓碑。
如今回憶起童年和爺爺奶奶相處過的日子,被忘了許久的回憶又如在眼前。
記憶裡連帶着一連串的人物都叫他懷念。
哥哥,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也想爺爺了。”姜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