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近之人。
苟飯隐約聽見了他們說的話。她想,親近之人指的是什麼呢?
她有什麼親近之人呢?
她短淺的人生裡無父無母,無朋友,有的就隻有老爺和小姐。
她想,所以,是老爺和小姐要來了嗎?
但是,即使是老爺和小姐過來,她覺得,也依然不能改變什麼。
直到,她被押在了高台之上,按在了鍘刀底槽。
鋒利的長長的閃着銀色冷光的鍘刀立在她頭頂上方,将她肮髒的瘦弱的身影映照出來。
她想。她還來不及想。就聽見站在她身旁不遠處的一位穿着灰袍的大人說,“我們苟飯小可憐現在就要死了,”他笑眯眯的,“哎呀,看着可真是讓人心疼。”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誰讓她瀕死實驗過不去的?”
“所以,有沒有人可憐可憐她,幫一幫她。有沒有人,”他笑着說,“代替她去死呀?”
“那我就不殺她。”
苟飯被幾位大人按在鍘刀底槽的頭猛然間轉動,去看說話的人。
她剛一有所舉動,就被緊盯着她按緊她的人急忙用力按了回去,她的餘光也隻瞥到了說話人一個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子,她瞧不清。
她心開始往下沉,她動彈不得,她瞧不了灰衣人,便隻好以大人們按着她的方向,垂眼去看底下的籠子。
地牢裡的籠子越來越空了,數不清的籠子空空蕩蕩的,隻有剩餘的極小部分的一些裡面還裝着人。
這些人有很早以前就在的,有才剛抓來不久,活不到一天就快要死亡的。
她在這些沾血的滿是污穢的籠子裡找到了屬于她和李杏的籠子。
她對李杏笑了笑。
李杏已經病得很重了,走不了路了。所以她想,李杏是沒有辦法替她死的,她也并不想讓李杏替她。
在這裡了結一生,其實,也挺好的。
她隻是擔心,一會兒自己頭落下來的時候可能會吓到她。
要是不在這裡死就好了,不在李杏面前死,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就好了。苟飯想。
直到。
經常在她們身邊走來走去如同雜役般的大人們,往每一個有人的籠子前扔了把刀。
苟飯的瞳孔終于顫動起來。
但是她仍是想着,沒事的,李杏已經走不動路了,扔在籠子前,她也夠不着的。她想着。
但,那雜役般的大人走到李杏籠子前。他把刀,扔進了裡面。
很貼心,就像知道籠子裡的那個孩子已經走不動了,已經快死了,已經夠不着外面的東西了,所以他,扔到了裡面。
很近。李杏拿了起來。
苟飯感到有一種荒謬的恐慌,荒謬到,她幾乎覺得可笑。
她想,這怎麼可能呢?這種事情,是怎麼可能會發生的呢?
但它确确實實是發生了,這種荒謬的恐怖的扭曲的事情。于是苟飯的瞳孔開始重新顫動起來。
她說:“不要!!”
但她們隔得好遠啊,好遠好遠,遠到李杏并不知道苟飯在說些什麼。
高台之下,李杏,也朝苟飯笑了一下。
她已經爬不動了,但仍是慢慢地,倚着籠子半坐了起來。
她拿着刀,微微仰頭瞧着苟飯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她手裡的刀好長啊,好長好長,閃着冰冷的鋒利的光。
“不要!”
苟飯又說了一聲。她以為自己是在尖叫,但一出口時,才發覺聲音是啞的,很啞,在發顫。
再叫一聲時,就更啞了,泛着些哭腔。
可是,好奇怪啊,李杏,沒聽見,她看起來仍然沒聽見,她明明在看着這裡,卻聽不見她在說話。
好奇怪啊!好奇怪!她拼了命要去瞧站在自己旁邊的那個灰色的身影,卻仍舊被身後的大人死死地,死死地按在底槽無法動彈,明明!明明!剛剛他說話,李杏是能聽見的!她明明是可以聽見的!
為什麼,為什麼到了自己說話,卻突然聽不見了?
好荒誕啊,她想。真的荒誕,像夢一樣。
這要是一場夢就好了。
可惜,這不是夢。
她身旁的灰袍人在說話,胖胖的,長得很慈祥的,憨态可掬的中年人,說起話時也是笑眯眯的。這麼多的籠子、籠子裡的人,他卻隻是看向李杏,笑眯眯地:“我們的小朋友有沒有想對苟飯說的話呀。”既和煦又溫柔,像是個鼓勵。
于是李杏知道,她不用立刻就死了,她是可以說話的。
于是她彎了彎眼,笑了。
她的眼睛亮堂堂的,極富有生命力,像天上的星子。
說些什麼呢?李杏不知道。
所以她想了想,她說:“苟泛,你一定要出去呀。”
這是她最常對她說的話,每次說的時候,眼睛裡都包含着期待羨慕和向往。
所以苟飯知道,李杏自己其實是最想出去的。
她總是念叨着外面的一切,街上的樹、地上的花、村口的小溪、午後的陽光、夜間的蟬鳴,還有她最愛最愛,卻從來沒有喝過的蜂蜜水。
苟飯想笑,有什麼液體卻從眼角流下來了。
她想,李杏和她真是很不很不一樣。
李杏和她這灘死水不一樣,她是鮮活的,明亮的,是應該邊唱歌邊活在陽光裡的。她是在晴朗陽光下于枝頭睡懶覺曬太陽腦袋一點一點似啄米的雛雀,是誤栽在止水旁的鮮豔的花。
她自己就是陽光和美好。
而苟飯,苟飯隻是一潭恰能瞧見花的一灘死水罷了。
所以她一直覺得,李杏才是該出去的。讓花落到這麼一個肮髒絕望的地方實在是不應該的。這裡是死水應該待的地方。
但李杏,顯然不這麼想。
她甚至很高興,明明已經很虛弱了,但她仍舊笑着說:“我剛剛問過大人啦。他們說,沒過賓,賓死實驗也沒關系,隻要過了現在這一關,你過幾天就能出去啦。”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很驚喜。
她說:“苟泛,你一定要出去呀。”
液體流到了嘴裡,鹹的。苟飯在模糊的視線裡慢慢地慢慢地搖頭。
李杏瞧着她,她甚至還在安慰苟飯。
她說:“沒關系的呀,苟泛。我不是因為你要自裁的。”
“我隻是因為太疼了。”太疼太疼了。
身上每一天每一處,裡面外面都在疼,疼得她痛不欲生,疼得她無數次腦海裡冒出這樣一個念頭: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她說:“所以呀,苟泛,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
“能幫助你,我很開心。”
“我本來呀,也是活不了多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