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她已經越來越虛弱了,病痛纏繞,就算沒有這一遭,過不了幾天,她也一樣會死的,她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本來,也是出不去的呀。”
她想起,初遇時,她才被關了4天,每天還在思考着該怎麼出去,掰着手指頭數數大約過了多少時辰。苟泛就是那個時候被送到籠子裡來的。她那個時候剛來,明明什麼傷都沒受,周身卻顯得格外的疲憊,像是經曆了很多糟糕事對什麼都沒有興趣都提不起興緻的人,冷冷清清的。
她縮在角落裡,有一種拒絕與所有人交流,與世隔絕的氣息。
當時,李杏還在想着,該怎麼樣、做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出去。
興許是在計劃的時候打擾到了她。
那女孩擡眼,對她說出了見面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她說:“我們都出不去,那些染血的籠子就是我們最後的歸宿。”
她的語氣很冷,聲音也無感情,于是李杏便被她驚了一下,之後好長好長時間都沒再敢跟她說話。
但現在想想,李杏彎了唇,她覺得苟泛說得對。她最終的歸宿确實是這染血的牢籠啊。苟泛很聰明,她想,苟泛一直很聰明。
苟泛似乎聽見她說話了,因為她一直在看她,一直在搖頭,在掙紮。
她是聽不見苟泛在說什麼的,但是苟泛能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想,真好。
這樣她就聽不見苟泛的拒絕、叫嚷和悲傷了。
她就當苟泛同意了,她就當苟泛是快樂的,她就當苟泛永遠是那個冷冷清清坐在角落,明明白白看着這個世界,周身都是冷淡沉靜氣質如大戶人家的小姐。
這樣的苟泛是不能留在這裡的,她得出去。
她得出去見陽光、見鮮花、見所有友善的人、見所有美好的事物。
因為她是苟泛呀,李杏眯着眼睛想。明明能出去、能見到這些東西的并不是她自己,但她還是感到快樂,因為她覺得,苟泛很值得。
真好。她想。
隻是不能在死前在聽一聽苟泛說話,其實還是,有那麼點遺憾。或者說,其實是挺遺憾的。
她并不想知道苟泛在說什麼,她隻是,想聽一聽她的聲音,隻是單純的聽一聽她的聲音就滿足了。或許,就不會這麼害怕了。
是的,害怕。
她拿着刀的手其實一直在抖,抖得都快不像樣子了。
太難看了。她想。
她伸手扶了扶抓着刀發抖的那隻手。
她都已經這樣了,但她瞧見台上的苟泛,看見她悲傷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有義務開導她,她得安慰她,她想。
她知道苟泛能聽見她說話。
所以她說:“沒事的,苟泛,我隻是生病了,病得很重。今天不死,過幾天也一樣會死的。沒區别的,苟泛。”
她說:“苟泛,我本來就是出不去的。”
她說:“苟泛,外面沒有人會等我的。”
她說。她明明是笑着的,說着說着,卻慢慢哭了。她慢慢地慢慢地紅了眼眶。
那麼小那麼小一個小姑娘,顫抖地握着刀,哭着說。
“苟泛呀!沒有人會等我的!”
“爹,娘,弟弟,沒有人會等我的!他們全部!全部都不需要我的!苟泛。”
“我是沒有人要的!”
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像是把先前的平靜淡然通通都撕碎了。
她哭得是那麼傷心,那麼委屈,抱着那柄刀,諷刺的,倒像是抱着最後一個依靠。
她就這麼哭了一會兒,好像才想起自己是要安慰苟泛的。
于是她就擦了淚珠,繼續對苟泛說,眼神裡浸滿了期待。
她說:“苟泛,但是你和我是不一樣的。”
“你有老爺,小姐。”
“你是有人要的,苟泛。”
“外面是有人在等你的。”
她眼睛還是亮晶晶的,裡面的希望卻好像全部變成了苟泛。
苟泛的人生,幸福的、美滿的,是像她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觸碰過的人生。所以苟泛應該活着,李杏想。
比她更應該活着。
我死了是沒有人會傷心的。
但是苟泛不一樣,苟泛死了,會有很多很多人會傷心的。
小丫鬟苟泛,那個備受寵愛的小丫鬟苟泛是不能死的。她有着李杏非常非常羨慕的人生。
高台之上。
聽見李杏說話的苟飯在拼命地掙紮,拼命地想往台下去,再被壓着她的大人們重重扯回來。
她說:“不!李杏,不是的!我也和你一樣,我也是沒人要的!”
“老爺和小姐!我根本就沒有老爺和小姐!”
“老爺不喜歡我!小姐也不喜歡我!”
“外面根本就沒有人在等我的!”
“我根本就,隻有你了。”
“所以,求求你,别這樣。”
淚水從苟飯臉上滑落,氤氲了她的視線。她可能是瘋了,拼命地要往台下去,再重重地被大人們拉回來,跪下去,動彈不得。她好像一隻困獸,窮盡了所有的路徑都是徒勞,從生到死隻能在籠子裡打轉,到最後連最想說的話都無法傳達,臨死前的悲嚎都隻有她一個人能聽見。
坐在梨花木交椅上圍觀此場景着大紅色錦袍的老者慢慢點了點頭,站在他身邊的其餘大人物們便也交相談論起來,他們贊許道:“常足,确實有些手段。”
高台之下的李杏并不知道苟飯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瞧見了她在掙紮,她知道她是在拒絕。
她掙紮得很厲害,拼命地想站起來,但剛有趨勢,就又被人重重壓下去,膝蓋磕在冰冷的沾血的台子上,看起來很疼。
太疼了。
于是那小小的小姑娘便再次将刀子拿了起來。
隻要她結束得快一點,苟泛就不會這麼疼。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和苟泛說啊,但是沒有機會了。
她的嘴太笨了,她就隻有叫苟泛好好活下去。
可她到最後還是想說什麼。
她安慰了苟泛幾句,再出口,眼眶還是紅了。
“苟泛你沒必要這樣的,”她說,“我的命是隻值二十個饅頭的。”
她說:“苟泛,我不值錢的。”
其實她一直知道,她出不去的,出去了,也沒有人會歡迎她。她的爹爹會再将她賣二十個饅頭的。
她的命隻值二十個饅頭啊。
她說:“苟泛,你不懂的。”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浩大的悲劇。
尖刀沒入胸口,血花四濺。
站在苟飯身邊的灰袍中年人慢慢地揚出個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