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四濺。
灰袍中年人笑了。那胖胖的和藹的中年者說:“真是個傻孩子,居然真的死了。就算是不自戕,我也是不會殺我們的小天才的。”
是的,李杏不自裁,高層們也是不會殺苟飯的。苟飯是珍貴的有價值的實驗品,是備受期待和矚目的,是最有可能成為成品的,首領們不會殺她。
這次不過是因為她過不去瀕死實驗,所以換了實驗方法來刺激她,以嘗試着繼續激發她的潛力。
人的潛能總是在絕境和絕望中激增的。
李杏隻是實驗的一部分,若她不願配合,貪生怕死,高層也是拿她沒辦法的。怎麼辦?總不能親手拿刀将她捅了吧?那樣就隻是單純的他殺了,和她自願為我們小天才犧牲怎麼比?那樣效果可就差多了,就得是她心甘情願替苟飯死,才能刺激到台上的苟飯。
原本隻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多虧了自己在鍘刀處設置的單向傳音陣。就是要讓這小姑娘想說的話說不出,想傳達的東西傳達不到,眼睜睜看着親近之人為她而死卻無能為力,這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絕望和悲哀。
現在就看她受到這些刺激,潛力會不會進一步被激發了。
如果不行,那還得找其他方法。常足想。
他看向苟飯。
苟飯仍是在盯着底下的刀,長長的鋒利的刀,泛着冷光,底下沾着血肉和血液。
這細細的刀将李杏捅了個對穿。
李杏到死還是睜着眼的,沒人去替她将眼皮合上。
籠子裡都是血,腥臭的鮮紅的,晃眼的。
李杏死了。有人去收屍,長刀從她身體裡拔出來,她一動未動,臉上表情都不變。
她确實是死了。苟飯想。
随着這個認知傳來,她的身體驟然感到了無限的冷,好像是從血液裡面凝成了冰,順着經絡将内髒寸寸凍結。
好冷啊,太冷了。她冷得渾身都在打顫,嘴唇開始發紫。饒是如此,眼睛卻仍然瞧着地上的那柄刀、那具屍體,就好像再也移不開目光。
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腦袋裡空空蕩蕩的,隻有一種想嘔吐卻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她盯着那柄刀、那柄刀尖端的血,看了好久好久。可能是因為看得太久了,那股想嘔吐的眩暈感越來越濃,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那柄鋒利的刀的刀尖,逐漸變成一團明亮的白色,然後再慢慢地慢慢地暗下去。
她聽見周圍有人在喊:“眼睛!她的眼睛!”
“怎麼回事,細菌實驗那些天對她都沒什麼影響啊,……過了這麼久,怎麼突然開始侵蝕了?”
随即是大人物們的聲音,輕飄飄中又含着些憤怒,給她下了一個定義:“廢種。”
苟飯能聽見,卻又聽不清,那些話語、喊叫、情緒像是隔着一整片汪洋大海,濾過層層的海水向她堆疊而來,所有進她耳裡的聲音都變得扭曲模糊而荒誕。唯一不變的就是旋轉、旋轉,以及至始至終都存在的愈來愈強烈的嘔吐感。
她睜着眼睛盯着那柄刀,直到逐漸看不見。周遭都是濃郁的徹頭徹尾的,發不出一點光的黑暗。
在一片進耳扭曲的尖叫慌亂中,随着那股眩暈感,苟飯慢慢地慢慢地觸了觸自己的眼睛。她想:是天黑了嗎?
*
苟飯被關進了籠子裡。
沾滿血的籠子,裡面的血液還沒被處理,溫熱的。
她把手放在血液上,感受着液體在她手底變涼凝固,直到,再也沒有一點熱氣。
她仍将手放在上面。
眼眶裡的東西好像沒有知覺了,她緩慢地眨着眼,眼睑下卻沒有任何感知。
四處都是黑暗,是見不得光的。隻有她手下凝固的液體還是冰冰涼涼的。
她觸着這冰涼想起方才發生的事。
不受控制般她心髒有些難受,想嘔吐的眩暈感又來了,她像是要壓住那陣眩暈感一樣,慢慢地慢慢地歎了口氣。很長很長的一口氣,像一聲獸類的悲鳴。
她想。她不願想。卻還是自虐一樣不停地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不斷地不斷地從嘴裡溢出聲聲歎息。
她好像病入膏肓了。
她是一個說話很簡略的人,她一向很簡略。
她不喜歡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情感,她不喜歡告訴别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過往。她過得很慘,但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别人和她感同身受,不需要别人了解她、接受她。
她不需要别人的認可。
她為自己織了個繭,住了進去,隔絕掉了所有的人、所有的情緒,繭很小,隻能住下她自己。她就日日住在繭裡,像住在老舊狹窄房間角落裡擡頭看着昏黃日落,心裡靜成一片,也冷成一片。但至少她是安全的,就這樣日複一日。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
直到,李杏來了。
初時她依舊不願意向别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依舊說話簡略。所以李杏誤解了,她以為她過得很好。但苟飯并不想解釋。因為李杏誤不誤解對她而言沒有差别,她不關心她的想法,她随便她誤解。
後來,時間長了,她在意她了,卻仍舊沉默着讓她誤解着,因為她發覺,那個虛假的備受寵愛的小丫鬟苟飯的人生讓李杏很高興,她很喜歡那個她自己構造出來的虛假卻幸福的故事。她總是會在籠子裡想着那個虛假的苟飯的人生,每次想的時候都會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通徹痛苦的人生裡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抹糖。
于是苟飯沉默了,她讓她誤解着。人生已經很難了,既然結局注定是變為籠子裡的一蓬血,死亡近在朝夕,她為什麼還非要去告訴李杏真相,非要去奪走極度苦難日子裡她心底殘存的那一點糖呢?
她沒有糾正她,她沉默着。
她以為這沒有什麼問題。直到高台之下,李杏以此為緣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如今才後知後覺,原來李杏那每一次的傾羨、每一次的向往都會讓她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人生的悲哀。糖是很甜的,卻是别人的糖,于是嗅着那點糖味,李杏越來越察覺到自身命運的悲戚。
她也是自那個時候才越來越頻繁地對苟飯說:“苟飯,你一定會出去的。”
她說這話時,是把自己排除在外面的,像是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苟飯身上。她每這樣說一句,自身的死意便越濃,直到最後,無可轉圜之地,尖刀沒體,支離破碎。
苟飯早該想到的。
她想,我早該想到的。
有什麼黏稠的液體從她無知覺的眼眶裡滑落,膩在臉上。苟飯木然地等它流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伸手去觸了一下,放進嘴裡,鐵鏽的腥鹹。她想,啊,是血啊。
觸着溫熱的血,感受着手底冰涼凝固的血,苟飯忽地有些恍惚,感到有些荒謬。倒像是,李杏的血流到她體内了。李杏溫熱的血傳到她體内,再從她眼眶流下來了。
這麼溫熱的血,和剛剛她在地上觸摸的還沒變涼凝固前李杏的血一樣的溫熱。
她顫着手極其眷戀地摸着臉上的血,像極度怕冷的人觸着最後一點溫暖。冰白色的眼眸直直睜着,她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是不停地觸碰着臉上的血。她倏地笑了,眼眶的血液卻更多地湧了出來,砸在地上,落在她手上。
她感受着滴在手上的液體想着,如果能在重來一次,在第一天,她就要告訴李杏自己的遭遇。她要把自己的情感、想法、困擾、痛苦全部告訴她,她要把自己血淋淋地剝開,把最真的東西告訴她。她和李杏一樣,都是可憐的凄慘的人。
她還是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認可和接受。但是李杏,如果是李杏,她願意把這些東西告訴她。
這樣她就不會吃着那顆虛假的糖在看不見盡頭的痛苦裡悲哀着舔舐着傷口,到最後放棄掙紮甘願尋死。
明明李杏是比她更想活着的呀。
她笑了,血液卻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砸在她手上。
她的手指在溫熱血滴的濺落裡,指尖寸寸攥緊地面。她突然,好恨啊。
好恨啊!
明明自己死了是無所謂的,為什麼死的人偏偏是李杏!
為什麼在高台之上!那叫常足的東西!說的話李杏是能聽見的!為什麼自己就不行?!!
為什麼!偏偏要用親近之人刺激她!
為什麼偏偏就是李杏!!!
好恨呐!好恨!!好恨!!真的好恨哪!!!!
她可能是瘋了。身體裡冷意随着經絡蔓延寒徹成一片,攥着地面的指尖用力過度磨得血肉模糊,冷和疼同時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發起抖來,眼眶裡血液就沒停過,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笑了。
她笑得很大聲,笑得很用力,笑得喉嚨裡都發出了‘赫赫’聲,像是深山裡未馴化的野獸才會發出的聲音。
随着她的笑,她身體裡猛然湧了成百上千萬根細絲樣的氣流,将她的身體戳得恍若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