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靜默。
蘇和玉霍然起身,“這不可能!我的母親她早就!…”
“早就死了,”常老爺悠然地接過話頭,擡眼瞧他,嘴角還勾勒着一抹笑意,說話的語調閑适地像是在哼歌,又像是不輕不重一點遺憾的歎息,“但你的母親是在八年前去世的,”他盯着蘇和玉,笑了笑,“而我說的事,是在十年前。”
蘇和玉攢眉,非常認真地像是頭一次瞧見他一樣,将他看得仔仔細細,所有注意力和視線都放在他身上,然後自身輕輕偏了偏頭,像是極抗拒常足的說法一般,飛速垂眼,似是在反駁他,又似是在加固自身的肯定:“不可能!”
他揣摩着:“一定是你明白我母親是八年前去世,所以才編造出了十年前的這段經曆,以符合你的捏造。”
常足笑了笑,隻是瞧着他,沒說話。
他越這副姿态,越不答話,蘇和玉越隻覺得自己怒火中燒。
常足怎麼能?!他怎麼能如此污蔑一個正道門派掌門人?怎麼能如此侮辱我的母親?他是個什麼東西?!
他既覺得荒謬又覺得可笑,就像看見了一個跳梁小醜嘩衆取寵,偏還裝出了幾分高深之态。
他瞧着他的模樣,隻恨不得現在上前揪住他的衣領,掐住他的脖頸,又或者提把劍直接将他碎屍萬段。
但他隻限于想想,他是被教育得極好的,他從一出生、從開始修煉起,就被宗門、被師父、尤其是被母親,是的,被母親嚴苛告知,他的能力、他的修為都是用來滅除鬼怪邪物的,也隻是隻能滅除鬼怪邪物,不能用來對付任何一個凡人,哪怕是同道抑或是邪道之人,也得确認他們确實犯了錯,且罪當受死,他才可以出手。
母親告訴過他:“你的能力是用來守護,而不是去破壞,永遠不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傷害别人,永遠不要失控。”
他牢記于心,視之為人生宗旨。
以至于現在瞧見常老爺滿口污蔑、信口胡說,他都也極力忍耐着,貫徹着這條宗旨,因為這是他母親說的話,是他已故母親對他一貫的教導。
多可笑,保護了常老爺因此不受傷害的那個人,現在在被他污蔑着。
蘇和玉忍了忍,又忍了忍,感覺自己快要忍不了了,他真的想要把當前這個人的嘴直接劃爛。
但他還是靜默了一會兒,極冷地瞧着他:“你有證據嗎?”
不知怎麼的,常足聽見他這句話,倏地笑了。
他遞給了他一個玉符,白玉制成的流風狀玉飾,上面隐秘地雕了不少符文,單憑眼睛看,不仔細摸是發覺不了的,放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的玉飾中間有一個不顯眼的‘清’字。
常老爺一直盯着蘇和玉接過玉飾,顫着手仔仔細細地看起來,他一邊好整以暇觀察着他的臉色變化,一邊持起茶蓋悠然撇了撇杯中浮沫,慢吞吞地回答已經給過蘇和玉證據明明可以不用再進行回複的回複:“有。”
倒像是故意的。
蘇和玉身邊,溫容也站在一邊在瞧,在細緻地缜密地看。可她越瞧,心裡卻越心慌,整個人都透出點凝重的寒意來。
越看越覺得,這信物是真的。
她是玄清閣長老之女,亦是玄清閣弟子,自然也明白閣内掌門信物這種東西,這是掌門給所求之人或相關勢力的信物,代表着一定的約定和庇護。
是掌門信物而不是宗門信物,那就不會是其他長老借掌門之命在外胡作非為,而是掌門自己,真的來過,并以此留下了信物。
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蘇和玉同樣在想。
但常足根本不關心他們倆的心情,笑眯眯地道:“诶呀,當時秋閣主本是暫時留下信物作為約定,付出了足夠的報酬拿到定做的法器後,便要收回信物。”
“但是你們也知道,我們作為正邪都接的地下煉器組織,也一直是被喊打喊殺,多的是人想将我們覆滅,許多昨日還是合作夥伴的人選,在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或是達到他們的目的後,今日就要以正道之名将我們鏟除。”
“多諷刺。這種事情多了,王首腦也不得不防了,在此名門正派閣主要求收回她的信物時,首領們便就拒絕了。”
“因為誰也無法得知,她是不是剛收回信物,滅除證據,下一瞬就會對我們出手。留着她的信物對她也是一種制衡,大不了她真要翻臉,那我們組織也就跟着一起魚死網破。”
“呵呵,我們組織小,又屬地下,或許撼不動玄清閣這般的龐然大物,但在被傾覆前,依據此信物将相關事宜抖出去,也能叫玄清閣失了顔面丢了威望,以此叫其他正道派别趕上去,叫其徹底淪為笑柄。”
“你們秋閣主許是也想到了這點,因此并不願意留下信物。說實話,從一開始她就不願意落下信物,還是我們王首腦堅決表示若不留信物,就不予制作法器,她才猶豫着答應了。”
“後來更是想将掌門信物換成宗門信物,聽起來好像更好,但王首腦雖然不懂那些大宗門的彎彎繞繞,卻也信不過她,便又拒絕了。”
“這信物本是在王首腦那邊,但後來,你們也知道了,各層首領連帶諸多仆役皆被苟飯滅除,逃出去的寥寥無幾,我也勉強算是其中之一,解散了地牢外的其餘人員,我收拾東西逃命的時候,一并也将各首領的東西尋了一遍,撿了些重要的帶走,這玄清閣掌門信物便是其一。”
“我當時隻覺得這東西珍貴,許是能靠着它在玄清閣得到一二庇護,後來又反應過來,自身組織自起了貪心,于孩童事件實在作惡多端,如此宗門大派不将我們清剿就算好的了,又怎麼可能會提供庇佑?如此想通以後,在最艱難的時刻,我也沒去自投羅網攀關系。”常足苦笑。
“也沒想到,兜兜轉轉,卻也能在如今證據上派上用場。”他頗有些感慨。
蘇和玉面色已然發白,拿着玉符的手也有些顫抖,來龍去脈常足講得也很清楚,但他目光死死盯着玉符,卻還是在強撐:“不,不可能的。”
“一定是你瞎編的!”
“是你瞧過掌門玉符的模樣,自己制作出來的。”
“對!你們還是煉器組織!這是你們自制的!這不是我們玄清閣玉符,不是掌門玉符,是你們早就想污蔑我們,耗費多年心血制作的!”
蘇和玉堅定擡頭,想看看他能再說些什麼。
很遺憾,常足什麼也沒說,他隻是微微地笑着,用一種看着小孩子無理取鬧般包容的好笑的笑容。
他說:“玄清閣閣主玉符若能作假,又何必作為信物傳下去,改種方式不是更好?”
他這話像是輕描淡寫的提點,又像是在好笑地戳破蘇和玉的幻想。
蘇和玉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能說得出來。
許久,他聲音都有些幹澀:“許是你們從别處盜來的。就像你說的,你們首腦死亡,你收拾東西從他那兒取來了。你也可以是從其他地方偷來的,搶來的,撿來的,然後再安上任何你想安上的故事。”
“就是這樣的,絕對是這樣的!”
“我娘親,我娘親!”他聲音都有點沙啞,卻仍堅信地固執道,“不是這種人!”
他真的恨不得一劍将常足劈了。
他瞧着常足的眼神憤怒、扭曲、惡狠狠,像被抛棄以後受了傷的狼崽子。
常足卻始終瞧着他,笑意愈濃了,近乎帶了點奇妙的啧啧稱奇的意味。
溫容看懂了他的笑意,或者說,隻要是明眼人,都能瞧懂他的笑意。
身份調轉,思維逆轉。
他們又好像回到了常府前。
隻是這次,常老爺站在了蘇和玉的位置上,以一對多,蘇和玉和溫容等人則圍在了蒙着面紗的已故曾經的玄清閣閣主前。
兩日前,蘇和玉站在常府外,聽着理冬鎮鎮民對他的無端質疑、對真相的輕視、對常老爺的盲目信任,他何嘗不寒心,不覺得世人皆醉,唯他幾人獨醒?
他那時尚且沒有證據,沒有能呈現給衆人的任何根據,可在他說完後,聽到理冬鎮鎮民諸多可笑的猜測,他是怎麼想的?他想的是,衆人皆盲信而愚蠢,一葉障目,什麼都猜到了,卻唯獨沒去猜常足是真的做了那些惡毒的殘忍的事。他站在堅信着圍繞着常老爺的鎮民前,覺得是如此的悲哀,天地間毫無王法,懲不了這般惡人,還叫他活成了衆星拱月活菩薩般的模樣,叫人既作嘔又厭棄。他瞧着那些愚昧的鎮民,自身哀傷的時候也同樣為他們感到悲哀。
他在面對那些鎮民時又何嘗沒有優越感?
而現在,一切逆轉。
他先是否認,接着詢問證據,在拿到證據的情況下,也依舊猜了所有合理不合理的推測,唯獨沒去想他的母親,玄清閣閣主是真的做過、做了這般如常足所說的惡事。
理冬鎮鎮民沒瞧見證據因而堅信常老爺,他都覺得鎮民可悲可笑愚蠢可憐,都有種夏蟲不可語冰之感。而他蘇和玉,在拿到常足遞給他的證據後,卻一樣堅信他的母親,相信她沒做過此惡事。他甚至不願、不想、不能去順着常足的邏輯思考該事的可能性,他不願面對現實,不想知道真相。他不想管事情真假,他甚至在一瞬間生出過捏碎手裡的玉符毀滅證據,再将常足立刻殺死的想法。
多可笑,他蘇和玉甚至還不如他所認為的可悲可笑愚蠢的理冬鎮鎮民。
他遠比他們更可笑更可悲更愚蠢。
溫容蒼白着臉,嘴唇翕張,像是數次想說什麼,到最後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拉了他的袖子,喚了一聲:“蘇和玉。”
蘇和玉回過神來,卻依舊是緊緊攥着手裡的玉符,疲憊地茫然無措地說不出一句話。
常足就這麼靜靜瞧了他一會兒,像是在欣賞他此刻的神色。
随後才端了茶杯在他面前晃了晃:“蘇公子?蘇公子?”他喚道,笑眯眯地,像是才剛想起來一般地說:“對了,你可以去璃水縣瞧一瞧,我聽說,玄清閣閣主帶着那孩子,後來是前往那裡了。”
“璃水縣。”蘇和玉過了半晌好像才聽明白,低低地念叨了一聲,神色莫名有些恍惚,似是在思考着什麼。
常足瞧着他的神色,覺得極為有趣,又這麼看了一會兒,才故意低低地試探道:“蘇公子?蘇公子?”
他叫着将蘇和玉喚回神來,眼瞅着蘇和玉瞧向他了,他才笑着不無戲谑地再次問道,像是提供了一個方向:“你說,你有沒有可能,曾經見過他呀?”
我見過他?
回憶像大雪一樣将他覆蓋,那是冬日極冷的日子裡,他買了一支糖葫蘆,站在門口哈了氣敲了敲木質的大門。
大門開了,他的母親出來了,戴着幂籬将面孔遮擋,瞧見是他的時候,神色似乎變化了一瞬,她說:“玉兒!誰叫你過來的?!”
他那時年紀還小,母親一生氣,他便也有些恐慌,但随即又覺得這并不是什麼值得恐慌的事情,于是就又笑起來,坦白道:“阿琴姐姐說你在這裡。”
阿琴是母親的一名侍女。
他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半讨好半認錯道:“娘親,我隻是想你了。”撒嬌是小孩子的天性,小小的蘇和玉睜着圓圓的眼,笑着瞧着她。
但他娘親瞧見他這副模樣,也依舊堵在那裡,神色也沒有多少緩和的迹象。外頭下着雪,落了蘇和玉一身,他拍了拍衣服,感覺有點冷,莫名也覺得自己面前的娘親,有些陌生。
但是哪裡陌生呢?他又不明白。
于是他睜着那雙眼,總算有些怯生生地瞧着她,像是看見了一貫嚴厲輔導他功課、法術比起娘親更像是閣主的母親,靜了許久,他揚了揚舉在空中落滿雪花的糖葫蘆,極小聲地問:“娘親,吃糖葫蘆嗎?”
他立在門前堵着他不讓他進屋取暖的母親終于稍微露出了一點柔和的神态,微微笑了笑,似乎想摸一摸他的頭,但還是放棄了,她說:“不用了,玉兒。”
母親性格嚴肅,但一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也代表着她已經不生氣了,所以蘇和玉看着她,也跟着笑了笑。
母親不生氣了,他便也放心了。他偏了偏頭,嘗試着往門裡看,可母親還是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堵得很嚴,門口隻開了一個小縫,他仗着年紀小身材矮,悄悄随着縫隙朝裡瞄了一眼,也隻瞧見在房屋院落最裡面的柱子上拴着一個人,長發垂落,渾身是血,髒兮兮的,穿的也很單薄,皚皚白雪覆了他一身,他好像是有些冷,一直在顫抖,他嘴唇都有些發紫,脖頸上箍着一個狗鍊,蘇和玉朝裡瞥去的時候,那不知是人還是鬼的東西動了一下,擡頭似乎也瞧了他一眼。
蘇和玉被吓了一大跳,慌亂轉移視線,再望去時,門口已經徹底被堵住了,隻餘一點血腥味随着飄蕩的白雪傳出來。
他剛想問一句話語,突然後面路過的一位中年人朝他打了個招呼,笑意盈盈地笑話道:“小少爺,這就是你要找的家?”
小蘇和玉回頭一看,突然有些羞赧。
當時阿琴姐姐無意說出了母親的去處,他便哭着鬧着也要去,不然就嚷嚷着要将母親的去處講出去,讓其他願意帶他的人随他去,阿琴吓得魂不守舍,根本拗不過他,為了堵住他的嘴,隻好答應着偷偷帶他去尋閣主。
兩人收拾好金銀,偷偷摸摸離開玄清閣,一路來到璃水縣,阿琴卻越來越開始害怕和後悔了,踏進縣裡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太想帶着蘇和玉去找閣主了,言行舉止都是想忽悠着蘇和玉回去。
幸虧在路上的時候蘇和玉就提防着這點,裝作無意給阿琴姐姐下了套,提前得知了母親具體的居住地點,在發現阿琴姐姐果然要反悔帶他離開時,他先是裝作不知,後來找了個理由尋了個空隙便飛速逃跑,然後順着已知母親所在的具體居住地點,開始找路人一邊尋問一邊前行。
運氣好的是,他即使衣着一瞧就極為貴氣,卻也沒有青皮無賴攔道搶劫綁架他,或許是因為有錢人家的小孩适合勒索綁架,但太過有錢的小孩卻又不适合招惹了,因為很難确定對方家族是不是極有勢力,那貪财不成反會搭了自身性命。無賴們是心狠手辣,但也不是蠢貨,像蘇和玉這種打眼一瞧就富貴滔天、貴氣十足,尤其還是步伐穩健,極有前進目标,絲毫都不哭哭啼啼的,根本沒有人敢上前攔他,他這一路倒是走得極為順暢。
更幸運的是,他經過幾次問路,已經明白了母親現今居住的地方離他所處位置基本不遠,他再多走一會兒就能走到。
确定了具體方向,知道了大緻的路程,小蘇和玉也放心下來,這才開始四處張望好奇地看起風景來。
街邊的酒肆茶樓賭坊,路上挑擔叫賣的攤販,路過來來往往的行人,湛藍的天空,泛着點濕潤水氣感的空氣,就連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洋洋灑灑下起的雪都讓他感到新奇且興奮,東瞻西望一番,他心情極為愉悅,頓覺來璃水縣找母親的行為真是十分正确的。
他就這樣邊走邊瞧,根據行人的指引快走到目的地時,眼前猛地一亮,瞧見了一位賣山楂糖葫蘆的老人家,老人家摟着一個高高的稻草靶子,上面插滿了甜甜的裹着麥芽糖稀的糖葫蘆,恰逢下着雪,雪花落到麥芽糖葫蘆上,給淺黃色的糖稀勻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倒像是裹着一層霜糖,看上去更好吃了。
小蘇和玉停下腳步,眼睛發亮地朝着老人家走過去,很矜持很有禮貌地問道:“老伯,我買一串這個要多少錢?”
老伯瞧着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聲音沙啞地說道:“五文錢。”
蘇和玉點頭,朝身上一摸,…摸了個空,然後他才陡然想起,銀兩都在阿琴姐姐那裡,他盯着老伯的眼睛倏地有些尴尬,可又不好意思說沒錢,所以不要了,他耳尖有些微微發紅,卻故作出胸有成竹的樣子稍移開了視線,想了想,幹脆拔下束發的銀簪子遞給老伯:“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