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發倏地落下來,有些亂,老伯一臉詫異地瞧着他,眼睛明顯都睜大不少,許久才道:“隻要五文錢。”
蘇和玉:“嗯。”
老伯又沉默了好久,思考着怎麼才能跟這個富人家的孩子講清楚:“我找不開。”
一陣尴尬,頭頂似有烏鴉飛過。
小蘇和玉故作從容地擺擺手,像是一開始就明白老伯會找不開,他從一開始就這麼想的一般地闊氣道:“不用找了!”
然後根本沒再管那支雕琢精緻的銀簪子,單是眼巴巴地瞧着稻草靶子上落了雪花的山楂糖葫蘆。
老人家:……
他手裡拿着那支一瞧就很貴重,精緻到和他粗糙泛黃生繭甚至長着些老年斑的手格格不入的簪子,瞧着面前這個極其敗家的富貴人家的孩子,臉上露出些明顯的困窘無奈和茫然來,手裡的簪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時就這麼頭腦缺氧地僵持住了。
偏偏那孩子還不能理解地瞧着他,像是不明白他明明已經付了錢,為什麼還是得不到一根糖葫蘆。
老人瞧着他的模樣,歎了口氣,打算着将簪子還給他,就當白做這單生意了,他佝偻着身軀粗糙的手掌拔出一根山楂糖葫蘆并着他先前給他的簪子一并遞給他時,一個圍觀了全程的中年人說話了。
他穿着棉布衣衫,身形瘦弱,瞧着很有精神,有種讀書人的氣質,笑着道:“我付吧。”
他遞給老人五文錢,叫他不至于白做這趟買賣。
蹲下身,他将糖葫蘆送到蘇和玉手裡,替他用簪子重新束好了發,瞧着他紅彤彤的鼻頭問:“小少爺,你家裡人呢?”
蘇和玉雖然聽不得他對自己‘少爺’的稱呼,卻也對他并不讨厭,明白他不是壞人,又難得有人問自己這個問題,便就都倒豆子地說了一遍,末了還昂了昂下巴表示,可以跟着自己回家,他叫母親還給他五文錢。
那中年人被逗笑了,道:“不必,隻是五文錢。”
接着思索了一下又道:“已經不遠了,那小少爺你就自己走過去吧。”
蘇和玉矜持地點了點頭,咬着這根糖葫蘆邊吃邊走,一路到了母親門前,敲了門,說了幾句話,就又聽見了那喚他叫“小少爺”的聲音。
一瞧果然還是那個中年人。
平常瞧見他,他肯定會不予置評,高貴點點頭,但在母親面前,他突地就有些不好意思加害羞,他很在乎母親,很在乎她的評價和看法。這聲音一出拉回了他的思緒,以至于剛剛瞧見門内那可怖人影給他帶來的震撼都消了不少。
他點了點頭,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不是‘小少爺’。”
他不喜歡這個稱呼,總覺得有種隔閡感和戲谑感,于是繃着臉強調着。
末了,他又轉向母親,像介紹朋友一樣介紹道:“母親,就是他給我買的山楂糖葫蘆。”
“咳,我還欠他五文錢。”
他說着話,眼裡亮晶晶的,看起來很是開心。
那中年人聽見他說話,‘噗嗤’一聲笑了:“不用,小少爺,隻是五文錢。”
蘇和玉怒道:“不是少爺!”
玄清閣閣主已經重新合上了門,她站在門外,帶着幂籬,叫人瞧不清她的神情。
那中年人朝她禮貌地笑了笑,閣主亦朝他點了點頭。
他的視線一瞥,落在了合住的門上,但沒停留多久,隻是幾瞬工夫就又移開了,像隻是随便瞧了瞧,不過随後,他好像蹙了眉,走路的步伐也慢下來,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閣主始終瞧着他,小蘇和玉便也跟着看向他。
等到這個慢吞吞的家夥終于走了,走遠了,母親才回過視線來。小蘇和玉也才重新想到了方才的事情。
他咬了顆山楂,像是緩解了一下緊張:“母親,屋裡是不是有人?”而且看起來很可憐。
因着剛剛中年人的打岔,他原本與屋内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對視那一霎的恐慌已經淡了不少,随之而來的是濃濃的好奇疑問,以及,同情。
是的,同情。
下着大雪,他穿着絲綿的裡衣,配了個暖和的襖子,外面又覆了個遮風的黑色繡金絲氅衣,站在雪地裡,拿着糖葫蘆卻依舊覺出些涼來,而門裡的人處在院子角落,大雪覆了他一身,他嘴唇青紫,身上好像還有傷,被那樣拴在柱子附近,實在可憐,而且很冷。
他年紀尚小,至此也沒懷疑母親心地,隻是覺得對方可能是需要如此被關在院落,被看守起來。
他看向母親。
他母親安靜地瞧着他,大雪如鵝毛,染了路上厚厚一層白,她的住處偏僻,今日又冷,落了大雪,此條路段再也無人經過。
她瞧向鵝絮一般,叫人迷蒙瞧不清的雪,伸手拍了拍孩子頭上身上的雪,笑了笑,她笑起來一向是好看的,很柔軟很溫和。
她說:“玉兒,是你看錯了,哪有人會被關起來的呢?”
她在‘人’字上落了重音,落向雪中的視線竟有些惆怅。
蘇和玉懵懂點頭,覺得有道理,但又仍覺得有些不對,因為他明明瞧見門内那人是被鎖起來關起來了沒錯。
他擡頭想頂嘴,但畏懼母親的威嚴,于是還是沒說出口。
但他母親卻笑了,她彎下腰,與他身高持平,像平日裡與他講詩書教術法一樣,循循善誘道:“玉兒,你平時有見過被鎖起來關起來的人嗎?有見過渾身是傷、瘦弱異常、冷得發抖的人嗎?”
“玉兒,你好好想想,有這樣的人嗎?”
如果蘇和玉是貧民的孩子,是常年随着父母路過各個街道尋營生,小小的面孔上提前落了疲憊和滄桑的孩子,他會很認真地說:有的,而且有很多。這世界上可憐人很多,所有人都在為了變得不可憐而努力着,雖然很多時候這大概率并沒有用,所以惹了富貴人家的人會被像狗一樣拴起來,渾身是傷的人會因為沒錢治療而死去,而瘦弱的冷得發抖的人有太多太多,他們會死在冬天裡,死在某個下雪的白日或夜裡。
他如果是那樣的小孩,他或許還會笑了笑說,也許我也會死在那樣的夜裡。
但他不是。
他是蘇和玉。
他是世家公子,是顯赫人家的孩子,是從小被養在閣裡,不愁吃不愁穿,過着極為舒适奢侈的生活,卻還以為大部分人都過着和他一樣生活的,蘇和玉。
所以,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好長時間,想得極為認真,得到答案卻是:“沒有。”
他短暫的人生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的人,他活在玄清閣裡,身邊不是侍女、小厮,就是長老和其他同門,大家或許身份不同,但從來都沒有這麼慘過。
或者說,人,就不該這麼慘的呀。
他的母親笑了笑,像是贊同他的說法一般,摸了摸他的頭,肯定道:“所以他,不是人。”
“你看到的,并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
蘇和玉迷茫的雙眼瞧着母親,可他明明看上去很像…
母親低垂着眉眼,笑了笑:“他是野獸。”
“你想想,”她認真地與小蘇和玉講,“什麼東西會被拴住關起來?會冷了餓了,沒法穿衣,沒法吃到食物,會非常瘦弱?”
“是狗啊。”母親輕飄飄的聲音傳來。不知為何,在極年幼的蘇和玉心裡掀起了軒然大波,極其震撼,久久無法平複。他隐約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可他又無法确定,隻是直愣愣地看着母親,聽着她柔和地微笑着再次說道:“那是野獸。”
“…野獸。”蘇和玉小聲重複。
他想那怎麼會是野獸呢?他明明瞧着像個人,…他擡頭瞧自己的時候,看上去還挺好看的。
但母親這麼說了,他也就糾結着信了,更何況,母親還笑了。
他喜歡看見母親笑,母親笑,就證明她很開心。他一貫相信母親,所以他隻糾結了一會兒,就在母親的注視下,堅定地點點頭,笑道:“嗯!是野獸!”
至于為什麼野獸像人,因為是野獸,所以像什麼都很正常。
母親手覆在他腦袋上,暖了暖他凍得通紅的耳,摸了摸他的頭,平視他笑道:“母親還有事,不能陪你,既然來了,就在這附近玩一段時間吧?”
蘇和玉眼睛慢慢亮起來。
不足一刻鐘,路段上就走來了人,蘇和玉認識他們,他們是母親身邊的人,他拉着母親的手不得不遺憾地放開,跟随着幾人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直走到路段最外端,母親的身影才消失不見,她似乎進門了。
小蘇和玉遺憾地轉回頭。
之後的事情也沒什麼好說的,他随着母親身邊的幾人在璃水縣及附近城縣,包括更遠的地方玩了好長時間,玩了足足一個月。
新鮮有趣的事物、好吃的食物,足以抓住一個尚且年幼的孩子所有的注意力,他在璃水縣與母親見的短暫的那一面、屋子裡那個似人似鬼的東西、當時聽見母親說‘是狗’時心頭強烈的不适的震撼感也在這新奇有趣的一個月内逐漸散盡,比起這些,他更願意記玩具風景食物和新鮮的空氣。
隻是後來,他依稀記得,他再也沒有見過阿琴姐姐。
“蘇公子?蘇公子?”
一道聲音響起,将他拉回了現實。
那聲音的主人,眼眸探究,泛着些奇異的光彩,像是很滿意他現在的神情,近乎是含笑道:“哎呀,看來蘇公子還真是想起了些什麼。”
他生怕刺激不到面前少年一般,歎息着:“可惜,我倒是與秋閣主不熟,不知她到底做了些什麼。”
“隻是可憐那孩童。”
他話唠一樣地訴苦:“你們也知道,我當時初入地下組織,什麼也不清楚,也不敢反抗,遭了這事也是一頭霧水的,自然不如當時高層明白得多。”
“後來他們不知怎麼的也想研究出這樣一個能力強悍、好操控的孩子。”
“我當時人微言輕,也不敢說什麼,不敢有任何意見,生怕被組織記恨。”
他歎息:“這是我做過最後悔的事。”
“但是你們也知道,跟一堆沒良心的人待久了,自身也會或多或少缺一點良心,沒辦法,人就是這樣,總是會受身邊環境影響。”
“後來我也反邪歸正,常做好事,幫扶窮人,就是認識到了自身曾經的罪孽,我也很痛苦,但我仍得活着,我要為曾經的錯事贖罪。我這餘生就隻剩為了心靈的平靜而修行。”
……
他還在絮絮地說着什麼。
但蘇和玉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感覺自己好像和周圍的人和整個世界隔了層模糊的玻璃,他瞧不清周遭的人,也聽不見他們說話,他隻是握着那塊玉符,茫然地站着。
然後猛然離開。
“蘇和玉。”溫容一直觀察着他,他一走,她便也跟着離開了。
柳依雲木了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什麼,也跟着走了出去。
常老爺疑惑的聲音在身後回響:“诶,怎麼都走了?!我話還沒說完…”
寂靜的常府大廳内,常老爺見幾人都走了,走遠了。
一個人慢悠悠地坐回了上首原本的位置上,喝了口茶,目光瞧向廳外陽光,他驟然想到了兩日前,蘇和玉站在府外對着鎮民慷慨激昂、義正辭嚴的模樣,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笑得樂不可支,笑得捂住了腹部,‘哎呦哎呦’地許久才緩過氣來,低聲笑罵道:“都是一樣的畜生,誰比誰高貴?”
嘴裡吟着小調,他手指落在桌面,‘哒哒哒’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