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瘋了,可太緻命了。
尤其是一個瘋了還能冷靜思考死咬着不願意放棄身體主動權的瘋子。
那可真是,太該死了。
姜淮瘋了,可它無法。它隻能看着他瘋下去。
那年,姜淮九歲,蘇和玉八歲。
蘇和玉以為,那次是他與‘野獸’第一次見面,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野獸’其實就是姜淮。但其實,早在他六歲時,姜淮就已經見過他了,隔着矮小濃密的灌木叢,他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模樣,瞥見了他的幸福。
但蘇和玉不知道。就像他也忘了,一開始,母親開門時,是‘野獸’先朝他招的手,他才瞧見的他。
被愛的人有太多事情可以關心,總是會忘記太多微不足道的事。但被恨的人,總是有太多的事情去銘記,傷口一刀一刀地戳在心上,每次舔舐都會有不同的滋味,好了以後,疤痕也仍在,生命一樣地印在上面,印得多了,到最後,一點小傷都會撕裂般地疼痛,一直牽動舊傷,牽到裡面,所有的一切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一點都忘不掉。
一點微小的傷勢都足以扯到最裡面,雪上加霜、火上澆油地探出裡面的鮮血淋漓來,往日的悲哀可笑絕望并着血肉淋漓一并在腦海中放大浮現,怎麼都回避不了,一遍又一遍,怎麼能忘得掉?
所以,被愛的人永遠也不明白,一點微不足道的傷口,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傷口,是怎麼能引得他那麼痛?而被恨的人也永遠向被愛的人解釋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痛。
無法被理解。
這就是個怪圈,愈發顯得被恨的人瘋癫又可笑。
恰襯他的性格。
多麼可悲。
……
紅色琉璃珠上纏了不少灰黑之氣,落在手裡,灰氣想逃,但逸散出去又被紅色珠子再拽回去,反反複複,躍動浮現,到最後,倒像是纏着紅色珠子的霧,是一層裝飾,将紅色琉璃珠也浸染成黑色。
又過了許久。
姜淮看着手中的琉璃珠,問道:“魔氣,我們快死了,你開心嗎?”
他說這話時,是揚着唇的。
上古魔氣沉默着,許久開口:“是‘你’,不是‘們’。”
它嚴謹道:“是你快死了,而不是我。我随時可以從你的軀體脫離出去。”
“哦,”姜淮揚着唇,笑起來,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一樣歎了口氣,輕輕道,“是嗎?”
……
日子終于到了。
11歲那年,秋司水并着衆人于荒棄處,設了一個巨大的法陣。他們叫姜淮站進去。
秋司水告訴他,隻是一個實驗,一個嘗試,試試他頸間項鍊的作用,看看能不能一并将他體内魔氣吸收煉化,叫他從此以後成為一個正常人。
她說得很冷靜也很清晰,沒露一點破綻。
但那孩子卻始終瞧着她,以一種奇怪的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就在她逐漸不安,思索着要不要用強将那孩子強行帶進法陣時,那孩子卻突然笑了。
他說:“夫人。”
自他7歲失去救世主線以後,他仍然叫她母親,可于玄清閣灌木叢後瞧見蘇和玉,詢問她數次,她都未給出答複後,他便開始叫她,‘夫人’。
不是沒有感慨,但她更擔心的是,他見過玉兒,記住了他的長相,知道了他的存在,她害怕,他會對他不利。
她戒備地審視地看着這個孩子,直到他笑着問。
他說:“夫人,如果蘇和玉是像我這個樣子,您在當年,會取出他靈魂裡的青線嗎?”
秋司水一震,一方面是他承認了青線是他靈魂裡的東西,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這個問題。
她應該哄騙他的,像往常一樣。
但是,這是他最後的時光了,這是他最後的時光的最後一個問題,所以秋司猶豫了,她說了實話。
她其實是心軟了。
但是很多時候,她并不明白,真話遠比假話要傷人,要更刻骨銘心。
不過她也許也并不是不明白,也或許并不是心軟,她其實什麼都知道,但她還是說了實話。說白了,她就是選擇在姜淮死前讓他安心和自己安心之間,選擇了讓自己安心。
她說了實話,會讓自己良心安甯。
反正他都要死了,還是讓自己安甯比較重要。
她答了那句實話,會讓自己良心安甯,會卸去他這個負擔,讓自己往後想起這件事都覺得自己坦坦蕩蕩,或者,…至少會不那麼愧疚,夜間輾轉反側,會覺得自己直到最後都在說謊。
有時候承認自己的自私,也是對自我的一種寬恕。
所以她說:“不會。”
她閉了閉眼。她清楚,她其實一直都很清楚,她說:“那是他最後的一條生路。”
十一歲的姜淮垂了眸,他笑了笑,笑容又逐漸平直下去。
他想: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條生路啊。
原來真的有人生來就是被愛的,生來,就在别人的終點。
生來,就是天生赢家。
他想,如果有機會,他真想去見見那位,天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