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看起來是一個很喧鬧的人。
但其實,她也可以很安靜。或者說,她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很安靜的。她的所有的吵鬧和王夫子所認為的‘嚣張’,都是因為她不服氣、不服輸,和不服管教。她是一個很倔犟的人。
所以當她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才能和狸貓妖非常‘無趣’地看陽光下塵埃、風景、聽風吹草木聲。
她甚至有時候會帶一串風鈴來,用手提起,輕輕閉眼,聽風拂過鈴舌的聲音,聽個須臾,再将鈴铛扔至一邊,繼續看安靜的風景。
很靜心。
幾乎算是很老年人的生活。
和狸貓妖很合拍。
所以,他經常在和虞靈安靜看風景的時候,看着看着突然睡着。
他有一次,睡着時,頭一歪靠在了虞靈身上。
狸貓妖半妖形态是要比虞靈高的,所以他這一靠,身子倚在了她身上,側臉低下抵在了她頭上,俨然是在睡夢中把她當成了枕頭,或者單純是把她當成了柱子。
虞靈滞了一下,許久,才稍稍偏頭去看他。
狸貓妖已經睡得很熟了,陽光照在他身上,籠得他毛茸茸的耳朵像覆了一層金色的光。
虞靈看了幾息時間,突然做賊一樣擡手,輕輕觸了下他被陽光鍍得發光、纖毫畢現的絨絨耳尖。
一觸即離。
狸貓妖耳尖動了動,但仍是沒醒。
虞靈又瞧了他面色幾分,再緩慢地轉過頭去,任由他靠着。
許是因為陽光正好,微風輕拂,虞靈一動不動地充當着柱子,感受着狸貓妖靠在她身上的溫度和重量,卻莫名其妙地又勾了一點笑,睫毛垂下,在這種靜谧的氛圍裡也靠着狸貓妖,慢慢睡過去了。
空氣中彌漫着青草香味。
*
以至于後來,她和狸貓妖談起以前的事。
談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實她和她一個表哥,也是這麼相處的。
他們會一起散步,在河邊撿石子,摘漂亮的野花,也會一起挨得很近,坐着看風景、看雨,聽風吹樹葉聲。
但是之後,等他們稍微長大了一些,表哥卻不願意與她相處了。
“他之後總是看見我就跑,與我走在一條道上,明明隔得很遠,但隻要他瞧見我了,轉身就會離開。我聽許多人說,他确實地是在躲着我。”
“這是為什麼呢?”
虞靈托着腮,回想着童年的趣事,非常不能理解地問。
表哥,之後,就這麼讨厭她嗎?
這還是虞靈第一次談她家裡的事。狸貓妖聽得格外認真。
她往常也會講一些事情,但基本上都是學堂和路上看見的其他人的事。
虞靈其實是一個心理防線很重的人。
她現下這樣講,狸貓妖便也聽得認真。
虞靈講完以後,本來已經沒話了,但瞧着狸貓妖靜靜看着自己的模樣,她手指藏在袖子裡勾了勾,突然又補了幾句話。
她問狸貓妖,“你知道我和表哥在一起的時候,不會做什麼嗎?”
狸貓妖還是認真地瞧着她,疑惑道:“不會做什麼?”
虞靈擡手,心跳跳得很快,卻還是故作鎮定摸了下他的耳朵,才收回手慢慢道:“我不會摸他的耳朵。”
她把手背在身後,感受着方才的觸感。
手下的耳朵軟融融的,帶着她的心也像被裹得軟融融起來。
狸貓妖被她驟然摸了一下,有些呆愣,随後他眨了眨眼,也沒有生氣,反将毛絨絨的尾巴也從身後拖出來,朝她懷裡遞。
他将蓬松柔軟的尾巴遞到她手裡,又眨了眨眼,“那麼,也摸一摸尾巴?”
……
*
其實一直這樣下去,也挺好的。
但,轉折發生在,虞靈生病的那次。
她被染了天花,病得很重。
因為是傳染病,所以她被隔離開來,一個人封閉地住在一個屋子裡。母親想要去照顧她,但被她拒絕了。
她不想傳染給别人。尤其不想傳染給身邊人。
于是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屋子裡,靜靜感受着發燒和乏力,勉強熬着藥。
隻兩天時間,母親來院子裡遠遠看她的時候,就發覺她已經瘦了很多,整個人病态地泛着蠟黃。
她淚流滿面地瞧着她,虞靈卻隻是揮手朝她笑了笑,就合上了開了一半透氣的軒窗。
她不想讓母親擔心。
發病三日後,她臉上手背上開始起紅色疹子,并迅速開始朝着全身蔓延而去。
僅一天時間,除接近心髒部位的胸口沒有後,她腰上、背上、四肢上、臉上都布滿了紅色斑疹。這些覆在表面上的些許斑疹還隐隐約約腫脹凸起,像是要長成密密麻麻附着在她皮膚上的囊腫。
觸目驚心。
虞靈隻照了一下鏡子,就下意識将鏡面扣在桌上合住了。
她當時知道自己約莫是要毀容了。
得了天花的人,即使好了以後,身上的這些瘡類也會剝落留下坑印,痕迹是消不掉的。
但,比起這些,虞靈更擔心的是,她根本活不到天花結束。
已經快五天了,她依舊發燒不退,身體乏力寒冷,她現在連喝一口水都費力。她有一種非常清晰的直覺,她根本撐不到天花結痂脫落、痊愈的那一刻。
這就讓她非常的脆弱糾結,到底要不要告訴父母。
可是一但告訴,父母絕對會要求進屋照顧她,那麼,他們兩個人也會被感染。
虞靈咬了咬牙,還是決定:罷了。
再撐一撐。直到實在隐瞞不了再說。
狸貓妖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因為虞靈五天沒有去找他,當天夜裡,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便去找了虞靈。
尋到她的時候,他推窗蹲在窗框上,對着躺在床上重病難起還在高燒的少女歪頭打了聲招呼:“嗨。”
清脆的明朗的,像是夏日的一場風。
虞靈一瞬間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其實沒病,隻是與狸貓妖在一起時睡熟了,做了一個夢。而現在,夢醒了。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原本她是朝裡躺着的,但此刻她便下意識地要回頭瞧他。
但她剛有這麼一個舉動,也不知道為什麼心亂地先去慌張伸手尋了原本自己一個住也不需要戴的帷帽。所幸,她以防萬一還是備了一個,離床不遠,她夠到了。
她把帷帽戴在頭上,又伸手下意識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掩了掩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痘疹,但随即想到自己方才拿帷帽時,已然在慌亂中露了一截胳膊,便又咬了咬唇,再次小心地又扯了扯懸在帷帽下的紗布。
要是帷帽下不是隐隐綽綽的紗布,而是徹頭徹尾瞧不見她容顔的實布就好了。虞靈頭一次這麼想。
她戴好帷帽才側頭去看他。
她在生病的時候已經盡量不去想他了,他卻自己過來了。
她隔着白色紗布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道了一聲:“嗯。”
因為持續高燒,連聲音都是沙啞的,極為難聽。虞靈抿了唇,連話都不想說了。
她又悄悄扯了扯紗布,不想叫他看見自己最狼狽的樣子——即使,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但是,也不想。
她偏過頭打算送客,那穿着寬松衣袍的短卷發少年靠着軒窗卻突然問她:“為什麼戴着帽子?”
他說:“你頭發又被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