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容恍惚覺得,姜淮的手指似乎被截為了兩半。
從方才姜淮将龁情妖除為齑粉時,溫容就反應過來,拉着蘇和玉離得稍遠了些。一是,溫容信任他的實力,知道自己和蘇和玉幫不了什麼忙,隻是個擋道的,而姜淮看起來很着急,所以她識時務地拽着礙事的蘇和玉趕緊遠離。二是,她覺得……,當時的姜淮情緒氣質都很不穩定,……很危險。
等反應過來,兩人已經離開了很遠,保持着很長一段距離,看向姜淮。
天色很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隐隐綽綽,溫容并不能十分确信他的手指被截成了兩段,但是手上,有成串的珠子似的東西在往下流,應當是血。
蘇和玉雖然沒有察覺到姜淮的異樣,但潛意識裡已經覺出了不對勁。兩人就這樣看了姜淮好一會兒,蘇和玉才打算靠近。
溫容下意識制住了他。
蘇和玉微詫異疑惑地看向溫容。
溫容也不好解釋是為什麼,難以說明内心的恐懼,握着蘇和玉袖子的手愈緊,她隻是說了句:“再等等。”
等他平複下來。
昏月迷蒙。
溫容瞧見他一直在地上摸索着,指尖和冬日凍硬了的砂礫塵土混在一起,她瞧不太清。
他手部一直被冷硬尖石勾纏劃傷,維持着摸索的動作,長久不停。縱使瞧不清,溫容也能想像到那有多疼。
他就這樣摸索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停下來。整個過程,溫容都是觳觫,汗毛發豎的,無端覺得他既恐怖又危險,且病态。她幾乎是不能理解地,不敢靠近地如被釘子釘在原地一般死死站着,隻是看着他,甚至有一種再離開一些,想逃亡的沖動。
這沖動不知由何而來,但愈顯強烈,腳步始終有一種後撤的趨勢,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需要反複安穩内心才能勉強抑制下來。
但姜淮已經停下來了,他無舉動,似雕塑一般低目瞧着地面,一動不動,像是要長久守在那裡。他容顔俊美,但現下幾乎算是狼狽,手上滿裹着泥沙石礫,面上身上似乎都有血在淌,一滴滴一連串地落在地上,混着被劃傷出血的手上鮮血一起融于地面,将地面染得深紅。
他始終無所舉動,隻是瞧着地面。一陣寒風吹過,溫容嗅到了風裡傳來的血腥味。
她被這股冷風帶得汗毛愈起,沒來由地無法控制地愈發驚懼的同時,又因為風裡的血腥氣有了其他複雜的想法。
她自己都不知為何地稍遠離蘇和玉,像和他撇清關系般地說道:“蘇和玉,你師妹……”
她自己都沒發覺,她這次沒叫依雲,而是叫的‘師妹’,還是‘你師妹’,下意識地與依雲拉開了距離。
蘇和玉無所察覺,正好也在想依雲的事,當即接話擔憂道:“是啊,她一個人被困住,不知道情況…”
他剛說到一半,還未說完,就聽見了溫容的下半句話,“也太欺負人了。”
蘇和玉一時懵:……?
不太能理解溫容是什麼意思。
溫容想着柳依雲與她的對話,看着當下渾身是血,狼狽的姜淮,慢慢歎了口氣。
真是,太欺負人了。
*
兩人最後還是走到姜淮面前。
一時沉寂。
蘇和玉記得姜淮方才剛出現的時候,身上還是幹幹淨淨的,隻隐約透着點不知從哪兒傳來血腥氣。但現在再看他,他唇邊臉上耳上都是血,血液灑在衣上,浸入衣裡,染成斑駁深紅,他附近地上也洇了血,襯得周遭地面顔色和别處都不太一樣,他眼睫垂着,隻是瞧着地面,手指落在袖裡,蘇和玉沒太瞧清,隻隐約覺得是有泥土的。
他在遠處看的時候,知道姜兄樣子是不太美觀的,但沒想到……,是如此的狼狽。
他目光看着地面,不知在想着什麼。
蘇和玉看着他,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想起了剛才溫容對他說的話:‘你師妹,太欺負人了。’
他一時心裡也有些動搖,倏忽理解了她話裡的意思,定了定眼神才說道:“姜兄,依雲是會出來的。”
被龁情妖巢穴困住的人,若無龁情妖提前開巢,巢穴也會在一日後自行開啟,供主人出去透氣,由龁情妖決定是否繼續關巢,哪怕龁情妖并不在裡面、龁情妖死了,也不例外。柳依雲完全可以憑借那時候的機會出來。
即使他明白姜淮肯定知道這一點,但還是向他解釋道。
“巢穴内有情毒,中毒者會放大數倍對心上人的愛意,并且……”會控制不住想與之發生關系。
蘇和玉說到‘并且’兩個字就停了,一是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二是,他突然才想起來,确實,還有這麼一回事,那依雲在下面應該很受煎熬吧?
但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依雲又沒有什麼喜歡的人,即使中了情毒,…應該也沒什麼事?他有些遲疑,不是很确定。
在他說這句話時,姜淮掀起眼睑瞧了他一眼,他眸中神色古怪奇異,于那神色之下潛藏着更深的他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暴雨前深邃動蕩的一片海域,又像是幽邃的一淵古潭,一眼望不到底,隻餘黑色。
蘇和玉人生順遂,開朗樂觀,少年心性,喜好穿鮮豔的、顔色張狂的衣服。
他一身赪尾色衣袍,綴着雷雨垂色繡雲霧的發帶,發帶被夜風拂起微揚。
于黯澹夜色下,他也像是明亮的、矚目的、晴朗的、瞧見就能讓人心情愉快的。
姜淮隻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手指于袖間微動了一下。
在那一刻,蘇和玉渾身發寒,有強烈的警戒感瘋狂地湧上心頭,讓他止不住地想要拿起腰間的青钰劍進行防禦。他似乎…從姜兄身上感受到了殺意。
他覺得很荒謬,這怎麼可能?
但那殺意确确實實存在,且似乎愈來愈強,但姜淮垂睫瞧了一眼柳依雲掉落的地方,又似乎想到了什麼,殺意變淡,半息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叫沒法相信這一事實的蘇和玉更有理由覺得剛才一定是錯覺,是他太過緊張和懷疑,因此感應錯了。
他放下心來,笑出了一個梨渦。
他安心勸慰:“姜兄你先離開吧。”
他…看起來真狼狽啊。
姜淮手指死按在冰寒堅硬的地面上,捺在崎岖散亂的尖石上,剛止了血漸怪異長出血肉的斷指再次被劃傷,鮮血淋漓湧出來,他卻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面上表情不變地垂睫将手指攏在衣袖下繼續用尖石表面割斷指,似是覺得隻要将新長出來的血肉切割掉,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樣,能擺脫了身份,能像蘇和玉一樣,與柳依雲交往。
他就這樣又無意識地切了幾下,才反應過來。他當蘇和玉不存在般,開始布陣。
蘇和玉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不太理解他在做什麼,但随即便也反應過來:“是哦。冬天,依雲在下面也會冷的。”
他笑起來:“姜兄你真體貼。”
他自薦道:“我守在這裡吧,姜兄你先回去吧。”
姜淮擡眸看了他一眼。
蘇和玉就閉了嘴。
雖然他仍然覺得姜兄不會對他不利,但姜淮先前看他的眼神和他自己隐約感受到的殺氣仍舊讓他現在發了怵。
他見姜兄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
雖然他還是沒有搞清楚兩人現在的關系,但他還是覺得,姜兄對依雲實在是有些……太執着了。
執着得吓人。
姜淮在守着地面的位置設了幻象和部分阻礙。
這是件好事,這樣客棧其他人就不會察覺到昨夜發生了什麼,也不會因為看見一直守在那裡渾身是血、狼狽的俊美少年而感到怪異恐慌,設置的部分阻礙也能讓路人不會誤入那片區域。
但是,由于知道有幻象,蘇和玉與溫容還是能一眼瞧見在那裡守了一夜的姜淮。
白日醒來,他依然在那裡。
兩人去找姜淮。
他正閉着眼,傀儡線向下,去尋陷坑的位置。
蘇和玉以為他不知情,當即勸說道:“姜兄,龁情妖巢穴是不能強行打開的,裡面的人會有危險。”
雖然他也沒進去過,但是,書裡是這麼說的。
姜淮沒理他。
溫容這時注意到透明傀儡線上還卷着幾顆藥丸樣的什麼東西。
蘇和玉關心則亂,為坑陷裡的柳依雲焦心,晃了好幾眼才注意到被卷着的藥丸。
他一時定心,知道姜淮不是亂來,便詢問:“這是什麼?”
姜淮依舊沒理他。
溫容見他尴尬,便也跟着問了一遍。兩個人尴尬總比一個人尴尬好。
可能是他們兩人問得次數有點多了,一身血迹斑駁衣袍的少年抿了抿唇,神色不變,瞧着地面慢慢道:“止餓丹。”
“沒聽說過。”
蘇和玉慣常不記仇,半點不計較姜淮的态度,又關系很好似的湊近一步詢問道:“你自己做的?”被溫容眼疾手快再拉回來。
姜淮看着地面,傀儡線下方包裹巢穴外圍,靈力逼得巢穴慢慢動蕩,坑陷上方隐隐裂出一條縫隙,随着縫隙漸擴,地面會發出尖嘯聲,地下空間也會劇烈抖動,像是随時都會坍塌,又像是盛滿了火藥的不穩定容器,随時可能爆炸。
姜淮十分清楚這一點,剛看到縫隙開了一點,就指使傀儡線将丹藥送下去。丹藥落下去那一瞬間,他猛然斷掉靈力,縫隙隻似有若無開了一霎,地表震動一下,地面就又恢複原樣,再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