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沖進屋裡。床下的炭盆已經燃盡,屋裡冷得像冰窟,康伯裹在連被子都稱不上的一攤破布裡,面色灰白。
青年跌跌撞撞跪倒在床邊,一把抓住康伯褶皺枯槁的手:“康伯?康伯!”
老人皲裂的嘴唇上血痕幹涸,老樹皮似的臉動了動,睜開眼。
葉觀又喚了一聲康伯,卻不可控制地哽咽起來,緊握着老人的手,将臉貼上對方手背松弛的皮膚。
“再堅持一下,康伯,”葉觀強壓下聲線的顫抖,“這庸醫騙人,我去拿錢給你找個更好的大夫,給你開幾服藥……”
老人嗬嗬地喘了口氣,虛弱地搖頭。
“不中用了。”康伯閉眼,“少爺,我能,感覺到……”
葉觀死死握着康伯的手:“不會的,康伯你别胡說!”
他忽然又消沉下來,額頭抵住二人交握的手,咬緊牙關。
“我要是再早來一點就好了,”他呼吸加重,仿佛正抵禦着某種滅頂般的痛,“我早點趕到,早點攔下他們,哪怕挨打的是我,或許就可以——”
他感覺到康伯的手掌微弱地發力,回握住自己戰栗的手。
“孩子。”
葉觀維持着跪在床邊的姿勢,擡起頭來。
他從沒聽過康伯這樣叫他。二十年來,大宅院裡幾乎所有下人背地裡都叫過他“小雜種”,“沒娘養的”,隻有這個老仆人一直堅持叫他少爺。
他不在乎少爺的虛名,更知道康伯對他的照顧,從不因為他是否是名正言順的葉家少爺。
行将就木之際,抛去階級的枷鎖,他們才毫無顧忌地成為長輩與孩子之間本該有的模樣。
“别難過,”康伯說幾個字便停頓一會兒,“人壽自有天數。更何況,你該為我高興,這對我也是,一種解脫……”
葉觀的眼眶微微放大,看着這個循規蹈矩了一輩子的老人。
“康伯,您……”他呢喃。
老人氣若遊絲地笑了笑。
“為奴為仆一輩子,就算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意思呢。”康伯睜開眼,出神地望着天花闆,又仿佛透過這厚重的牢籠望向遙不可及的蒼穹。
葉觀嘴唇顫抖了一下,剛要說話,卻見康伯艱難轉過頭,已經開始發直的雙目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的心忽然被抛到高空,開始疾速向下墜落。
康伯方才臉上那有些釋懷的神色消失了。他喘息愈發急切,像是拼命要抓住最後的片刻時間,連那冰涼的手顫顫巍巍地用力捏緊了葉觀。
“孩子,有件事情,我始終對不住你。”
康伯眼裡湧現出愧色,牙關打顫,“這個秘密我瞞了二十年,原打算,跟着我一起帶進黃土裡……可是他說的對,我不該讓你一生都,活得,不明不白……”
葉觀的心越跳越快,某種預感仿佛命運面臨巨大的改變之前的征兆,排山倒海地壓下來,墜落的心終于跌進深淵,在無盡失重的終末摔得粉碎。
“您說什麼?”他怔忪問道。
康伯僵硬的胳膊用力到打着擺子,葉觀愣了一下才會意,起身将耳朵湊到老者邊上。
而後他聽見康伯低啞的聲音,在他耳畔斷斷續續地道:
“孩子,你聽好。其實……”
*
幾分鐘後。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
葉觀站在屋檐下,擡頭看去。
漫天的白雲揉碎,紛紛揚揚落下,化作一場無聲的雪。
葉觀一步跨出門檻,身子晃了一下,随即穩住身形。
幾分鐘前天還隻是陰沉着,如今腳下已可以在雪地裡踩出腳印,進出這道門,仿佛光陰驟變,不知身系何處。
遠處松軟的雪地傳來咯吱咯吱作響。葉觀反手輕輕帶上門,站定望去。
阮逐舟撐着一把油布傘,站在不遠處。
雪落無聲,愛恨卻于沉默中咆哮,震耳欲聾。
棕色的油布傘蒙上一層星星點點的絮白。傘下人與葉觀對視一會兒,慢慢走過來。
“康伯的後事你不用擔心。”阮逐舟開口,道,“我打聽過了,他無兒無女,死後他的骨灰葬在哪裡,由你說了算。”
說話間,兩個下人走進房間,屋内很快傳來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
葉觀閉上眼睛。事到如今,他已無心分辨對方如何做到這般洞若觀火。
他沙啞的聲音幾乎消散在風裡:“多謝四太太。”
阮逐舟撐傘的手微微擡高,将葉觀高大的身軀一同籠至油布傘下,風雪拂過二人的額發,幹澀的風裡仿佛揉了刀光劍影,幾乎割傷皮肉。
阮逐舟靜靜望着葉觀阖攏的眼簾:“去滬城江邊走走吧。”
葉觀眼皮一動,睜眼:“大太太知道了會……”
他看見阮逐舟的眼神,張了張口,轉而疲憊地一笑。
“好。”葉觀說。
*
滬城的冬雪來得猝不及防,萬戶載雪日,獨獨江上尚未凍成冰,往來的商船與第一師團的江上艦隊往來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