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殿正堂之上,數名小太監急三火四地奔來跑去,三兩個結成一夥,将納涼的冰鼎與青銅羽扇往外搬。殿門大敞,熱氣霎時團卷着撲面而來,将殿内蒸成個大火爐。
剛滾沸的藥汁端來,擺放在四處角落,藥氣拼了命地滿殿彌漫,濃烈的藥味刺鼻苦澀。
一時之間,殿内又熱又嗆。
與此同時,蕭沛正斜倚在龍榻上,微眯雙眼,腹部往下蓋了條薄毛毯。這情形于炎熱的酷暑,将來回奔忙的小太監瞧得背後直冒熱汗。
蕭沛輕眨了下睫毛,目光直勾勾挂在晏梅故臉頰一側,那顆将滴未滴的汗珠子上。
“近旁留盆冰塊吧,不然把你熱壞了。”他伸手拭去那汗珠。
晏梅故手中捏着一塊香撲,蘸了白花花的細粉,往蕭沛臉上塗抹,眼瞧快要抹成個半截子入土的病容。他搖了搖頭,隻是問:“陛下當真不熱?”
殿内越來越熱,越來越悶,潮濕又粘膩,連他也出了一身汗,蕭沛身上蓋着毛毯,額頭上卻仍幹爽微涼,連一絲出汗的迹象也沒有。
隻怕提起這事兒,又要惹晏梅故傷心,蕭沛笑而不語。
其實他平日也是一副恹恹病色,面色蒼白,虛弱難支,連手腳也慣常冰涼,沒什麼活人溫度。
可卻還不是将死之人的模樣。
他讓晏梅故給他敷粉,便是抹給藩王們瞧的。一來,印證了前些日稱病,所言非虛;二來,也是有意混淆視聽。
“若荊王瞧陛下病成這樣,說不準要閉門龜縮,等着承繼大統呢。”晏梅故嘟囔道。
蕭沛忍俊不禁,搖頭安慰:“他是有心避禍,可他那兒子焉是省油的燈?你手中拿着程家的人證,不愁荊王不肯出山。”
話雖如此,可晏梅故卻始終不能踏實。
蕭洋是個浪蕩纨绔,愛惹是生非,不假。可怎保他回回上鈎,次次中招?蕭炳權是怎樣的老謀深算,怎會容許他屢屢阻礙自己的謀劃?
這疑問埋在心底,卻始終沒對蕭沛講過。
蕭沛本就體弱多病,這才病愈多久,更不能費心神,多愁思,還是多寬心靜養為好。
晏梅故暗自歎氣,捏住蕭沛的下巴,将香撲上的白粉,一點一點,往他嘴唇上蘸。他垂眸不忍細看,瞧起這張病容,總能想起蕭沛還在東宮的那些日子。
那是段苦澀到夢中也不願造訪的時光。
正腦海出神,神思遠遊,晏梅故忽而手中一滞,香撲脫了手。定睛一瞧,這才發覺,香撲讓蕭沛叼在了唇間。
剛要嗔怪他,這時祿安進來通傳:“陛下,主子。藩王都到齊了。”
晏梅故蹙眉問:“荊王可帶了人來?”
祿安回話:“荊王是獨自來的。”
蕭沛嘴上叼着香撲,含含混混道:“讓他們進來。”
晏梅故也吩咐祿安出去通傳,讓藩王進殿,轉頭麻利地将龍榻收拾一番。他瞥了眼蕭沛,猛然伸手,想将他嘴裡的香撲奪走,卻被扭頭躲過。
蕭沛捏在指尖,塞進了毛毯中。
他抿了抿嘴唇的香粉,臉色慘白卻含有笑意,“梅故,你站在朕的身邊。”
不多時,藩王逐一挨次進殿。楚王蕭炳檢面容颀秀淵重,約摸有個三十五六的年紀,身旁緊随着兩個半大少年,是他府中嫡子,很是嚴肅沉穩;晉王蕭炳棠則更年輕,三十歲左右,雖尚無子嗣,卻攜妻秦氏進殿;而隻有荊王蕭炳權年紀最長,既無子嗣,也無妻妾,乍一瞧有些凄涼孤苦。
新帝登基以來,這是藩王頭次進京拜見,因而衆人須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行禮時,蕭沛悄悄打量起這幾位。
荊王蕭炳權雖是他的親叔叔,是先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卻與蕭沛從未謀面。隻因蕭沛才出生那年,蕭炳權便動身前往藩地荊州了,因而緣分淺薄,毫無情分。
楚王蕭炳檢,倒是就藩晚些,在蕭沛腦海中卻沒留下什麼印象。
唯有這位晉王蕭炳棠,是蕭沛實打實有記憶的。
當年先帝即位,晉王是諸位皇子中年紀最小的,遠不到就藩的年紀。那時蕭沛正開蒙讀書,還是個努力進取的東宮太子,是舉世皆知的儲君人選,一時贊譽無數。蕭炳棠與先帝關系極好,因而時常到東宮照看蕭沛,甚至……偷偷領他出宮撒野,放紙鸢、釣魚摸蝦以及招貓逗狗之類。這等事被先帝知道了,蕭炳棠少不了要挨一頓臭罵,過後仍死性不改,明目張膽地帶壞大堇儲君。
雖随着年歲漸長,蕭沛對過往的記憶有所淡忘。可那時候的自由散漫,可以丢掉書本而肆意奔跑,事後還有王叔給他頂罪,這些感受是絕對忘不掉的。
蕭沛時常想起晉王,甚至長大後親人散去,也會幻想這個王叔可以為自己,哪怕說一句好話,也好過獨自承受萬人唾罵,舉世冷眼。
隻是如今再見,蕭沛已然不是當年那個勤奮刻苦,勢要為父分憂的小殿下了。
不知,蕭炳棠瞧見他這副病歪歪的倒黴樣,又吊兒郎當不問朝政,會不會對他有些失望?
正思索時,衆人行完大禮漸次起身,按各自家門站在階下。
不等蕭沛發話,已然有人出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