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局勢危如累卵,唯有取得天祿,方能調動伏陽城内禁衛軍。屆時救出太子,擒拿奸佞秦諸梁,方能助太子脫身,繼承大統。
一個“是”字輕輕落下,秦兆馳安心躺了下去。他盯着漆黑的殿内,這一生所經曆之事,畫面如同書頁翻過,渾濁的眼中也不自覺流下淚:“朕禦極三十餘載,鐵騎所至,萬邦臣服。唯南廬一役,黃如骛掌冥燈使得我軍一敗如水,上萬将士被吞噬其中,連屍骸都......”
他劇烈咳嗽起來,身軀在龍榻上顫抖如風中秋葉。待氣息稍平,他死死抓住榻邊人的手腕:“朕無能挽救将士們的性命而心中有愧,如今也不奢求能夠一雪前恥......朕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秦諸梁這個畜生,豺狼成性,無所不用其極。而太子......”他喘息發顫不止,“太子仁德,便是天兆的朝陽!若朝陽隕落......”
“轟隆——!”
一道紫電劈開雨幕,照得殿内忽明忽暗。秦兆馳在雷聲中猛然睜大雙眼,幹瘦的手背青筋暴起。雨水急促地拍打着窗子,像是提醒着他不要就此睡過去。
是啊,太子深陷囹圄,他這雙眼睛如何能閉?
他不能。
至少現在不能。
秦兆馳咬緊牙關,求生的本能化為一股力氣。他沿着熟悉的榻邊,一寸寸向地面挪去。可這副被毒藥侵蝕的身軀早已油盡燈枯,他即将觸及地面,手臂卻突然一軟,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發白的嘴唇微微顫動,卯足全力往前挪。就在快要達到門時,殿門突然發出“吱呀”一聲,被人打開。
闖入的光線非但未能驅散黑暗,反而将這位昔日雄主此刻的狼狽照得無所遁形。麂皮官靴踏在地磚上的聲響不緊不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帝王尊嚴之上。
不必擡眼,秦兆馳也知來者是誰。
秦諸梁魁梧的身形堵在門前,逆光中将整張臉藏在陰影裡。他居高臨下地睨着匍匐在地的秦兆馳,眼中嫌惡幾乎化為實質。靜默片刻,突然扭頭對跪在門邊的常侍厲聲道:“哪個讓你們這麼做的?”
被這麼一問,常侍頓時就明白了做錯了事,吓得跪伏在地上,眼皮子也不敢擡一下:“回、回禀垌岘王,是、是衛尉大人吩咐的......說、說是奉了垌岘王您的鈞旨,主上因疾難挨,為了能讓主上好受點兒,特給了我們迷蒙香,點了之後可助主上好、好安睡......”
秦諸梁面色陡然一沉:“不過提了一嘴,他還真這麼做了,腦子都不帶長的。”說着,手扇了扇煙,歪着腦袋瞧着秦兆馳:“老狗眼盲,父皇精神煥發,困意在哪?還不去滅了煙,把窗子打開!”
那常侍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撲向香爐旁。
秦諸梁順勢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端詳着秦兆馳,眼神如同打量路邊的病狗:“父皇,這些日子委屈您了。雖說正值遁月,可這陰雨連綿的,地上寒氣重。您龍體要緊,還是讓兒臣扶您回榻上歇着。”
他伸出一隻手,等着地上人的動作。
秦兆馳仍舊面朝下伏在地上,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喉間溢出一聲嘶啞的冷笑。他在笑秦諸梁時至今日還在做這父慈子孝的戲碼,更笑自己半生戎馬、機關算盡,最後竟要死在這個孽障手裡。
秦諸梁慢慢收回手,臉上虛僞的關切如潮水般褪去:“既然父皇不知好歹,那本王便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些日子,兒臣命挖窟子攜着嗅金龜東搜西羅,終于在七日前,探查到了天祿就在淩山。”
他口中的挖堀子是遊走于暗夜中的鬼魅之徒,說白了就是賊。與尋常的賊不同,他們受雇于人,不光竊取财物,還會竊取消息。此輩多身懷異術,常攜奇門法器,而那嗅金龜便是他們法器的一種,形如巴掌大小的銅龜,會自動尋找寶物的位置。
通常來說,他們根據雇主所需,利用各種法器或探龍穴,或盜機密。但凡金銀使夠,沒有他們不敢接的買賣。
秦兆馳木然聽着,蒼老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
天祿是天兆的國寶,既是君權象征,更是号令各州雄師與伏陽禁軍的“兵符玉玺”。此物暗藏玄機,必須以獨門方法召喚現世——而這秘傳術法,曆來唯有繼位之君方能承襲。正因如此,即便秦諸梁找到天祿藏在哪兒,無召喚之法取不出,也隻能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圍着淩山打轉。
當然他也心知肚明,秦諸梁至今留他這口氣,不過是看在天祿的面子上。各州州牧隻認天祿不認人,即便秦諸梁殺盡宮中反對之聲,若不得天祿在手,這篡來的龍椅終究坐不踏實。
秦諸梁看出秦兆馳的心思,眯起的雙目帶着陰鸷:“父皇倒是沉得住氣,居然一點也不擔心呢。”
秦兆馳依舊不理會他,面對這樣的狼子野心的逆子,他生怕一開口,滿腔的憎惡便令他五髒翻湧,吐出來。
“也是,前幾日晚間吹了不明的風,竟将殿内所有燈燭盡數吹滅。韓侍中借着掌燈的由頭......”秦諸梁突然湊近,圓臉上露着譏笑:“與父皇獨處了足足一刻鐘呢。”
話落,秦兆馳身子一震,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原來......昨夜密會之事,早被這畜生知曉了?
“韓伯順雖為父皇近侍,可您有“重疾”在身,沒兒臣的允許,誰敢私自打攪您休息?”秦諸梁指尖輕輕點着太陽穴:“兒臣對父皇可是事事上心。有關您的一舉一動,兒臣都了如指掌。這伏陽城中,能将易容術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除了您那位好孫兒秦允顯,還能有誰?”
秦允顯,字令則,是太子的庶出幼子。雖年紀尚輕,可天資卓絕,六藝皆精,十二歲時便在伏陽城騎射而聲名鵲起。十六歲入江平闊後,更以淨解術與破法了得名動四方。
江平闊位于幽州絕險之地,孤山兀立于江水中央,四周怒濤拍岸。唯有皇室貴胄子弟方能入内修習。修習與道門無二,既要習武練術,也要磨煉心志,生活可謂清苦又難過。多少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不出三日便哭喊着要回家,能堅持下來且有所成者,寥寥無幾,秦允顯卻是其中翹楚。
此番聞聽太子之事,秦允顯連夜自江平闊趕回。為了求國君予以寬容太子,便易了韓伯順的容進了延清殿。殿内素來外人禁入,此刻忽有人至,秦兆馳如溺水者得浮木,将世代傳于太子的天祿召喚之法傳給他,希望能夠扭轉局面。
秦諸梁緩緩直起身,嘴角噙着笑:“兒臣聽着裡頭談得津津不疲,想着你們祖孫難得相見,便沒忍心打擾。”
他的聲音輕柔似春風拂柳,可落在秦兆馳耳中,卻如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寸寸剜進心窩。疼得他無法呼吸,身軀也不由得顫動起來。
秦諸梁冷哼一聲,眯起眼睛又補充說:“對了,前日黃昏,他又借着太子舊部制造‘遊怪之亂',昨日天未明就請命前往淩山除遊怪。這般算計,倒也有幾分機敏,可惜終究是隻沒長齊羽毛的雛鳥。父皇把江山托付給這等黃口小兒,不覺得可笑麼?”
近些年,各國境内出現一種會吃人的怪物,如同行屍走肉般地到處遊浮着,名為遊怪。它們身體萎縮,眼球突出,嘴巴裂到後腦勺,雖還能看出有點人樣,但遠遠乍一瞧就像是剛長出四肢的巨型蝌蚪。一旦見着人了就猛追,逮着人了就狂咬,被咬了之後就變異成遊怪。
遊怪殺傷力不強,卻膈應的很,殺不死也滅不掉。故而每年的遊怪隻增不減,各國為此傷腦,為了百姓的安危,隻能在境内各地設下結界抵禦其入内。
可是結界有個弊端,随着時間的推移,結界的威力也會愈發的薄弱,最多隻能維持三年之久。待期限已至,便要重新設下結界。每逢結界衰弱之際,便有遊怪伺機破界而入,為禍當地百姓。這時候,便需要除遊怪之人。
在這天底下,唯一能滅掉遊怪的人,隻有秦允顯的淨解術。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暗中命太子舊部對淩山所在的晏縣之地的結界動了手腳。等結界出現裂隙,遊怪進入境地之際,他便能堂而皇之以“除祟”之名奔赴淩山,取出天祿。
“......可笑?”秦兆馳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緩緩擡頭,深陷的眼窩中迸發出駭人的精光:“最可笑的,難道不是朕聽信讒言,顧念什麼父子之情,将你從垌岘召回伏陽城?”
後來他才知曉,那垌岘國相早已是秦諸梁的走狗,年年進呈的奏報盡是虛言。可能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孤獨,否則又怎會被幾句虛情假意的“賢王”頌詞所惑?又怎會對這個豺狼般的兒子動了那一點父子之情?
他活了大半輩子,也無情了大半輩子,到了此時此刻,秦兆馳才徹底明白,帝王之道,無情為上的真正意思——原來不論什麼感情,都要斬斷的。
正是因為他動了對這一絲血脈牽絆,才落得如今這般可笑的境地。
“老東西!”秦諸梁突然兩腮肌肉劇烈抽搐,猛地揪住秦兆馳的衣襟,将人生生提起:“我一出生時,你連看都未看一眼便拂袖而去。三歲染痘,你隻派了個太醫敷衍了事。七歲在校場摔斷腿骨,你卻帶着太子在永安宮賞梅作賦。而到了十二歲時,你便早早地将我趕到封地!”
他手上力道又重三分,恨意幾乎要把衣襟碾碎:“這幾十年來,你可半點把我視作兒子對待?!你沒有!!滿朝文武誰不知曉,你秦兆馳最厭棄的就是我這個兒子!呵呵,你以為拓疆擴土,就是人人擁戴的明君了?在百姓眼裡,你不過是個殺人如麻的屠夫!而在我眼裡......”
秦諸梁突然湊近,氣息噴在秦兆馳慘白的臉上:“是個不配為人父的畜生!”他猛地将人摔在地上:“如今倒要跟本王講父子之情?”
秦兆馳趴在地,咳出的血沫濺在地磚上。
秦諸梁冷眼道:“是父皇無情在先,那就不要怪兒臣心狠。今夜,至少兩萬兵馬到伏陽城。至于您那位好孫兒,兒臣還特派了玄青修士去淩山守着,待他一取出天祿,到時必死無疑。”
秦兆馳白須顫抖,身軀的疼痛遠不及心中撕裂般的痛楚。原來秦允顯之所以能順利面見他,根本就是場精心設計的局——以秦允顯為餌,釣的正是那國寶天祿。
“你......你這孽畜!”秦兆馳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聲音卻愈發凄厲:“早知有今日,當初你一出生時,朕就該親手掐死你......”
“哈哈,可惜啊,可惜這世間從無後悔藥可吃!”秦諸梁低笑了幾聲,風夾着雨沫從窗子吹了進來,他擡手抹去臉上似淚的水珠,又說:“若早知要做您的兒子,兒臣甯願胎死腹中,至少黃泉底下,還能坐上母後的鳳辇,感受從未擁有過的舐犢之情.....”
舐犢之情。
他目光落在指尖上,拭去的那顆瑩珠閃着冷光,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有了。
秦諸梁指尖一彈,裹了裹大氅,忽然溫聲細語,仿佛之前的暴戾從未存在:“父皇的病,兒臣實在無能為力。今日特來告知這些消息,也好讓您走得安心。記得兒時,您常說子時乃陰陽交替的吉時,這個兒臣也一直銘記于心。”
話完,他斜眼瞥向跪在一旁的常侍,下巴指了指龍榻道:“你們伺候父皇多年,也算是老人了,今夜子時,務必好好侍奉。”
常侍目光在龍榻錦被上停留片刻,突然露出恍然之色,褶皺間擠出谄媚的笑紋:“老奴明白。”
一道慘白的閃電劈落。
秦兆馳猛地仰起頭,喉間迸發出一連串嘶啞可怖的笑聲。花白的須發早已被汗浸透,淩亂地黏在溝壑縱橫的臉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即便秦允顯天賦異禀,能破玄青修士的殺陣,可那孩子根本不知垌岘大軍已至。待他取得天祿返回時,伏陽城早已易主。
這是一場必敗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