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嬉鬧盡興,秦允顯總不忘挑點新奇的玩意給他那位太子父親帶回去,以助其解乏累。
說來也怪,每次秦允顯回到宮裡,太子縱有萬般政務纏身,也必定擱下朱筆,親自到宮門相迎。而這份殊遇,連嫡長子都未曾得過。
宮人們私下議論紛紛,都說太子待這庶子實在寵溺得過分。即便秦允顯犯了錯,太子也不過搖頭笑笑,從不見半分苛責。最令人驚訝的是,當初秦允顯入江平闊修行時,太子竟親自手書,懇請華師破例讓葉興、葉晤随行照料。
要知道,江平闊曆來隻收王公貴族子弟,千百年來規矩森嚴。像葉興、葉晤這等随從能入山門,當真是為秦允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秦允顯生來心思剔透,早覺出這份恩寵不同尋常。他區區庶子,依禮豈配得此殊榮?直到那年寒食,他偶然見父親獨坐祠堂,素來威嚴的太子竟屈膝跪在烏木靈位前,指尖細細描摹牌位上的朱砂字迹。他方才知道,父親是将對自己亡母的刻骨相思,都化作了對他的千般縱容。
“早料到你會讓着他。”馬吃路邊的嫩草,秦允顯拉回馬頭,慢悠前行,“當年子逢剛被父親領進宮時,你倆照面便掐架,現今卻處得甚似親兄弟了。随了,反正女裝你還未着過,既然肯主動認輸,這百年難遇看葉護衛紅妝示愛,我可是熱盼了。”
二十年前,姚州州牧通敵鄰國大平,意欲謀叛自立為國。嘉郡都尉葉元起設席假意投誠,暗伏殺手樂起行刺,豈料州牧秘有所知,席間反覆葉元起于案幾削首,一家上下慘遭屠殺。
葉興是葉家唯一血脈,那時尚在襁褓被主簿設法保活了下來,太子秦淮近見其孤憐,領到宮中收養。
而葉晤則不同,是秦淮近在隴州涚東郡赈災時救回的孤兒,打小流浪無姓無名呼作小花子。那時葉興也還小,長在宮裡,除了對秦允顯與太子之外的人都自來敵意,兩人也是朝夕共處多年,才徹底有了一顆心。葉興見這名小乞兒沒有名字,也願讓他跟随己姓,取名為晤,當作親弟相待。
葉晤駕馬淌過渾水,跟上委屈道:“主子禦馬術在天兆辄為無出其右,□□疾骊蹄間三尋,曾是國君征戰四方所乘神驵,在馳逐賽中折桂時乃國君所賜,我等樣樣不及,與我們比試也太不地道了。”
說起那場馳逐賽,至今還會為人津津樂道。秦允顯一騎絕塵,連敗十二位官家子弟。最後連秦兆馳都忍不住拍案而起,撫須贊歎,好一個馬上白玉郎!
秦允顯笑道:“知道我的性子,還明知故問。這些日子事務壓得人喘不過氣,若不自己尋些樂子,豈不成了苦瓠子了?再說,”他轉頭瞥了眼一旁葉興,“這不是有人替你受罰麼,得了便宜還賣乖。”
被自家主子一眼看穿,葉晤頓時耳根通紅,低頭擺弄缰繩不語。
葉興見狀忙輕咳一聲,岔開話頭:“說起禦馬之術,整個天兆恐怕隻有皇長孫能與主子一較高下了。”
皇長孫是太子的嫡長子名為秦溪常,也就是與秦允顯同父異母的兄長,二人相差六歲。年少時,秦溪常在将平闊修行,反正一得空,就下山直奔永安宮,不是先去拜見太子,反倒總先尋到秦允顯院中,一壺清茶便能暢談至夜深。
更難得的是,哪怕太子對秦允顯的偏愛,秦溪常也從不曾顯露半分妒色。後來秦溪常升至天凝裂,這般光景便再難尋覓,如今兄弟二人,已是許久未見面了。
提起皇長孫,葉晤面色暗了下來:“說句僭越的話,主子原該安閑自在,大小繁事該由皇長孫親躬。然皇長孫遠在天凝裂閉關,宮中之事一概不知。主子兩天前試着送了信,不知什麼緣故,至今尚未回複。”
“天凝裂是規矩森嚴的仙門,弟子一旦閉關,别說宮中,就是外界的訊息,也是全然不通。”秦允顯對此沒有什麼抱怨,也能體諒他兄長的難處。
再說事已至此,談這些沒什麼用。他埋頭悠悠掐指,輕描淡寫地帶過話題道:“算來我們下山的功夫比預算的還要快些,再拐個彎兒行一小段......”
“殺丶殺人了,殺人了!”
前方拐角處的荊棘叢中突然爆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一個黑影如驚弓之鳥般蹿了出來。
那人狀若瘋魔,手腳并用地狂奔,卻在距離秦允顯等人四五丈遠時被橫亘的樹幹絆倒,重重摔在泥濘中,四仰八叉地翻滾了幾圈。
葉興與葉晤瞬間從馬背飛身而下,長劍出鞘,一左一右護在秦允顯身前。疾骊受驚猛擡頭嘶鳴赓續,金鈴晃動不斷作響。
“哪來的人?”秦允顯眸光沉靜如水。
修行多年,突生變故他早習以為常,倒是坐騎受了驚。他問完了一句,便一邊安撫躁動的疾骊,一邊打量着地上那團狼狽身影。
那人粗布麻衣,摔得一身爛泥,頭上沾着枝葉,野薔薇針兒劃得他臉上一道道血痕。身下竹簍被他魁梧的身軀壓得變了形,四肢在空中胡亂揮舞,活像隻翻了殼的烏龜。
“救命,救命啊!”
魁梧的漢子瞪着銅鈴般的眼睛,待看清馬背上的人似神仙面相,登時慌手慌腳滾爬起,沖着秦允顯連連磕頭,聲音顫抖得厲害道:“仙君,仙君,昨日夕令長通告下來遊怪已滅,我們夜間才敢在淩江下遊小河捕魚打鳝。誰知,誰知......”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仿佛又看見那可怖的場景:“堤壩邊上突來一大批遊怪!正在收網的人,根本來不及逃,就被拖進水裡。小的跑得快,一路往官道逃,聽見馬蹄聲還以為是官差,故鬥膽攔截,不想卻擾了仙君大駕。”
淩江流域自古便是魚米之鄉,沿岸十戶九漁。其中尤以夜捕黃鳝最為盛行,那些經驗老道的漁夫駕着小舟,一盞風燈,幾副竹籠,往往能滿載而歸。而天兆馬價昂貴,尋常百姓根本負擔不起。能在官道上策馬揚鞭的,除了富商巨賈,便隻有官府中人。
富商巨賈晚間通常不會出行,所以這漁民聽見馬蹄聲,才會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沖了過來。
葉興斜腦蹙眉,還以為碰上了個瘋子:“胡謅亂道什麼,昨日結界已補,遊怪滅清,怎可能再有?”
遊怪嗜血成性,一旦嗅到生人氣息便會窮追不舍。其利齒所傷之處,傷口即刻會滋生出米粒狀的蟲卵。最可怖者,莫過于這些名為“挾生螽”的蟲卵能在頃刻間孵化,化作蝗蟲般的怪物。它們鑽入人體,啃食血肉,若不及時滅掉,最終會将活人變成新的遊怪。
這些年來,朝廷屢次派人徹查挾生螽的源頭。無論是剖解遊怪屍身,還是術士跟着遊怪氣味追溯,然查來查去,始終毫無頭緒。
漁夫猛地擡起頭,手指顫巍巍指向身後。他喉嚨裡滾出一聲嗚咽,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野狗:“大人!小人說的句句是實啊!堤壩那、那群遊怪還在啃人哩!被咬的已經開始變異了,眼珠子發白,指甲瘋長!還,還有,”他嗓子破了音,“遊怪堆裡混着個白衣怪人,提着條血淋淋的人膀子,就那麼.....就那麼站着笑!”
葉興冷笑一聲:“荒謬!結界完好無損,這裡頭的人不主動打開結界,外頭遊怪能沖破結界實屬扯淡。何況,各個結界皆設有修士把守,遊怪一旦湧入,修士早該帶領百姓撤離,又豈會放任不管?”
遊怪雖殺傷力有限,卻極難徹底消滅。這些年各國境内遊怪數量隻增不減,為保百姓平安,朝廷不得不在各處要地設下結界。
“小人真的不知道啊!”漁夫癱軟如泥,抱頭嘴裡重複念着:“沒看見什麼修士,也不敢欺瞞大人......”
葉晤盯着漁夫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真情流露不似說謊,他沉吟片刻說:“興許補阙挂漏時,出了差錯我們未察覺?晏縣修士隻聽命于令長,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麼緣故,因而都被撤走了?”
葉興鼻腔哼出一聲:“結界若破,遊怪肆虐,死的可不止幾個漁民,而是整條淩江沿岸,乃至天兆皇城腳下千萬條人命!朝廷對此極其重視,令長就算瘋了,也不敢犯着株連九族的大罪撤走全數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