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顯倒渾不在意。他自幼長于宮闱,這般炎涼世态見得多了。
見那徐平傲慢,一副神氣的樣子。非但不惱,反而輕笑出聲:“徐大人的大名我早有耳聞,可惜一直不曾與大人謀面過。今日一睹雄姿,果然......”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儀表非凡。”
他平日出入多走其它城門,那裡距永安宮相對較近。西北安門地處城北偏隅,離永安宮足有十餘裡,他鮮少從此經過,故而不知門侯已換作徐平,甚至沒見過也很正常。
徐平聽不出好賴話,隻當是奉承,下巴擡得更高:“少說這些虛的,垌岘王到底有何指示?”
“不急。”秦允顯笑又說:“您是我二嬸的堂兄,也算是我的舅舅。雖說是遠親,但親戚互敬,和睦相處,是我們秦氏該有的禮規。若一見面就談正事,有失感情不說,還不符我這邊的規矩。”
“什麼禮規?我怎從未聽聞?”徐平納悶說。
此刻伏陽城盡在秦諸梁掌控之中。在他看來,這位皇室貴胄如此低聲下氣,必是處境艱難前來投誠。他不由得将頭昂得更高,臉上露出幾分得色。
連秦允顯攀這份親的機會都不給:“告訴你,我也聽說過你的大名,就你這張嘴吐出的話,西市剛過世的王二家奶奶,聽了也能立刻挺活了回來。此刻你嘴巴挂胡琴與我東拉西扯,少來這一套,有事快講。”
秦允顯的才華不僅出名,而且嘴巴也是出了名的厲害。在鴻都門學的辯論賽上,曾以一己之力駁倒十二位谏議大夫。他向來不屑于“君子慎言”那套,隻奉行“勝者為理”。無論是歪理正說,還是正理反解,隻要能讓對手啞口無言,便是他的道理。
秦允顯面佯無辜,眼皮微微下垂:“徐大人多心了。如今您貴為二叔親點的門侯,便是朝中重臣見了也得禮讓三分。我嘛,不過是想讨個活路罷了。”
言外之意,與垌岘王無關,純粹是來攀附新貴讨好他的。
“當真?”徐平眯着三角眼打量,見他神色懇切。連帶着對哄他垌岘王一事也消了幾分。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隻是,你我之間從不交涉,有什麼可聊的?”
他最愛聽人奉承,此刻雖端着架子,心裡卻已隐隐期待起對方的恭維之詞。
秦允顯見他放下戒備,忽然展顔一笑。他手指撥一下鬃毛上的金鈴,叮當作響:“能聊的太多了,徐大人昔日威風之事不可計數,精彩程度堪比台戲,唱的可是一件比一件響亮。”
徐平正沾沾自喜地捋着胡須,等着聽奉承話。
“五年前山河縣那樁事,”秦允顯馬背上身姿壓低:“當時徐大人不過是個小小令長,令侄徐瑾瑜可是隴州有名的才俊。那年酷暑,大人去赴其生辰宴,見令侄俊秀竟起了邪念,将人騙至冷園上下其手。結果被令侄揍得鼻青臉腫,捆作一團塞進蓮花缸,足足泡了三日。此事在隴州傳得沸沸揚揚,皆言徐大人男女通吃當真是好胃口,竟連親侄兒也能下得去手。”
徐平初聞“山河縣”三字時,還得意地捋着胡須。待聽到“蓮花缸”一節,那手指突然一顫,硬生生揪下幾根胡須。臉色由紅轉青,兩撇胡須劇烈顫抖,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指着他的鼻子說:“你!”
秦允顯直起腰身,眸光如刃:“給你幾分顔色就開染坊?區區門侯,也配在本皇孫面前指手畫腳?莫不是又灌多了馬尿,連尊卑都分不清了?”
守衛們如泥塑般肅立,目光卻已暗暗投來。
即便秦允顯失了太子這座靠山,皇孫的身份終究尊貴難犯。徐平喉間滾出幾聲悶響,終究不敢擔上肢體上“以下犯上”的罪名,隻得悻悻收手。
秦允顯唇角微揚,神色難辨喜怒。他居高臨下地睨着眼前這個矮小中年男子:“說到馬尿,倒讓我想起徐大人在山河縣的另一樁‘美談'。你不理民事,隻顧貪圖享樂,整日把酒持螯,歌吟笑呼。督郵代太守下縣突來督察,你才想起舊案積山,趕坐高堂處理案子。可是醉眼乜斜的,把旁聽的督郵認作犯人,硬按着人家下跪。事後,叫人家上報被罷了職。”
徐平臉上挂不住彩,舌頭都打了結:“好、好你個浪蕩子!什麼讨活路,你是故意哄我過來,來找我的茬。”
秦允顯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我隻是好心告誡你,做了門候不比令長,若是眼神再不好,放了不該放的人進城,可不是罷職那麼簡單了。”
這段日子,徐平依仗秦諸梁的身份,哪個王公貴族不給他幾分薄面?而今夜,秦允顯上來就存心找岔子,還當衆揭他的醜又言語侮辱。他忍不住,怒不可遏地跳了起來:“一個罪太子庶子,少拿着皇孫身份揚威風!你費盡心機主動請纓除遊怪,不就是為了立功讨好垌岘王?實話與你說,徒勞往返而已!永安宮是陷在泥潭中爬不出來了,今夜你在劫難逃,不想着卷鋪蓋跑路——”
寒光乍現。葉興已翻身下馬,一把利刃橫在徐平的胸前。
四周如石雕般的守衛終于有了動作,手中長戟齊齊轉了過來。
秦允顯卻神色自若,連眉梢都未動一下。葉興手中利刃又往前送了半分,在徐平脖頸上壓出一道血線:“誰敢妄動,就先給你們的門侯收屍!”
徐平雙腿抖如篩糠,斜着三角眼瞪着秦允顯:“你想造反嗎?我是垌岘王的人,你敢動我?”
“造反?”秦允顯突然輕笑出聲,笑聲裡帶着刺骨的寒意:“這個詞扣在徐門侯頭上最為合适。道了那麼些,你愣是半點沒聽明白,秦諸梁派你這麼個蠢貨把守安門,足以見得他乏才之至。不過,我也多謝你的提點,隻是我若卷鋪蓋跑路,你和反賊垌岘王的人頭我怎麼取?”
說着,他雙手結印變幻,忽有一道碧光自他掌心沖天而起。那光芒在半空中化作一尊形似玉麒麟,通體如碧水凝成,鱗甲間流轉着瑩瑩清光——正是天兆國寶天祿!
“天祿,是天祿!”
四周守衛見狀頓時騷動起來,手中兵器哐當落地。轉眼間,城門前已跪倒一片,連頭都不敢擡。
徐平豁然分曉,頓時吓得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他這才驚覺,原來秦允顯早已洞悉秦諸梁安插他做門侯的真實用意。雙腿一軟,整個人如爛泥般癱跪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石闆上,發出“咚”的悶響。
“皇、皇孫饒命啊!”他聲音抖得不成調,“小的知錯了!小的不該鬼迷心竅,跟着垌岘......跟着反賊秦諸梁謀逆,求皇孫看在......看在那點微末親緣的份上,饒小的一條狗命!”
秦允顯垂眸看着馬下如喪家之犬般的徐平,唇角勾起一抹溫柔至極的笑意:“徐大人這會兒倒想起要講親戚情分了?”
徐平雙膝跪地前行,沾滿灰塵的雙手死死攥住秦允顯的裳擺說:“皇孫大人大量!隻要肯放了小人,皇孫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從今往後唯皇孫馬首是瞻!”
葉興見那雙髒手玷污了自家主子的裳擺,當即擡腿狠踹。徐平如冬瓜滾出丈餘,在地上蜷縮成團。
“你要是聰明,早明白我招你過來的用意,平心靜氣态度謙恭,我興許讓你死得體面些。隻是你狗仗人勢,以下犯上......”秦允顯目光暗沉,側目看向葉興:“子悠,削下他的頭顱懸于城牆外。秦風身居在東,舅舅外甥怕是許久不見,待會來了,兩人正好叙叙舊。”
子悠是葉興的字。
徐平裆前濕了一大片,張着嘴,還未吐出一個字,喉頭鮮血飙了出來,沒了頭的身子掙紮兩下,就不動了。
今夜是無眠之夜。
秦諸梁稱國君病危不容樂觀,以此将朝中重臣召集入宮。未央宮内燈火昏暗,文武官僚戰戰兢兢聚在一起。秦諸梁雙手負在身後,來回踱步,履底與地面相碰發出噔噔響,聲聲如同麻鞭抽打着他們的神經,教人如坐針氈。
不久,殿門打開,夜風卷着寒意灌入。一個瘦高人影踉跄着撲進來,正是秦兆馳的近侍之臣,所擔侍郎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