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諸梁微微擡起眼皮沖他一點頭,侍郎便往徐敦跟前而去。
徐敦是司徒,手掌天兆政務,宮内外大小事宜皆要過問。而今宮中大權雖落在秦諸梁手裡,礙于徐敦是他的老丈人,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做。
徐敦撫着短須,着急地問:“主上如何?”
“主上......”侍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着延清殿的方向,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哽咽道:“臣等無能,主上星駕!”
這一句話像道驚雷劈在殿中。有位老臣當場昏死過去,官帽滾出老遠。官僚紛紛露出震驚之色,緊而有的跪在地上假裝嚎啕大哭起來。有的則像木樁子呆在原地,似乎難以接受。
秦諸梁錘着胸口,仰面哭得撕心裂肺,一股勁生上來咬着牙沖向殿内的金柱,恨不得要随了秦兆馳而去,得虧被奴才們眼疾手快地極力拉勸着了。
徐敦擡袖拭去面上涕淚,長歎一聲:“垌岘王節哀。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以社稷為重。”說罷,朝侍郎暗使眼色。
國君下達诏書,均由侍郎傳出。他會意地眼皮垂下,随之貓着腰快速來到秦諸梁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卷金色,道:“此乃先主遺诏,請垌岘王過目。”
霎時間,殿内寂若無人。衆臣屏息凝神,隻聞燭火哔剝之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卷诏書上,仿佛連心跳都停滞了。
一些官僚不免得生出一身冷汗,太子雖被幽禁,但并未被先主廢黜。此時莫名多出遺诏,無非秦諸梁借此順勢登基,同時也讓他們做出抉擇而已。
是忠于太子,還是效命于秦諸梁?
檀香煙霧缭繞,彌漫四處,他們仿佛立在雲中左右搖擺不定。大殿此刻就是巨大的鳥籠,他們如同鳥雀被關在其中,周圍一圈禁衛如猛虎眈視,就差拿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徐敦見他們猶豫不決,突然拔劍出鞘,寒芒乍現間,“轟隆”一聲,熏爐應聲而裂,香灰漫天飛揚。他劍鋒直指群臣:“實話告訴諸位,秦風兩萬大軍已至城外!爾等還要執迷不悟到幾時?!”
文武百官面如金紙,官袍下的雙腿頓時就軟了,哪裡還能站得住,直接下了跪。
“臣等......臣等謹聽诏命......”
侍郎這才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展開诏書朗聲宣讀:
“朕承天命禦極三十七載,拓土開疆,夙夜憂勤。今沉疴難起,大限将至。太子秦淮近庸懦失德,不堪大任。垌岘王秦諸梁才德兼備,仁厚愛民......”
這頭遺诏還未讀完,外頭沖進了個盔甲加身的少年,那厚唇圓目的模樣,活脫脫是個年輕版的秦諸梁。他踉跄撲倒在秦諸梁腳邊,盔甲叮當作響:“父丶父親,救救、救命......”
未央宮位屬于伏陽城西南方向,入了伏陽城,往南而行,便可直達北宮門。未央宮宮殿堂皇正大,分前後兩殿,平時大臣上朝議會隻在前殿,出了前殿腳下是一條長而直的白玉石階。
秦諸梁的幼子秦雷正是負責未央宮安危的衛尉。
他雖不成器,私底下時而捉些鳥獸有刳剔縫合的癖好。但做了衛尉後,倒也算得上恪盡職守。每日雷打不動地繞着未央宮巡視,一刻不帶歇的。這夜三更已過,困意如潮水般湧來,他實在支撐不住,才倚着宮牆小憩片刻。
待得奴才慌慌張張将他搖醒時,秦允顯早已帶着黑壓壓的禁衛逼近白玉長階。火把連成一片,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晝。
秦雷素來膽小怯懦,平日連與人說話都結結巴巴。此刻見到這等大陣仗,頓時吓得睡意全無,慌忙抹去嘴角涎水,眼睛瞪着比牛蛋還大。
秦允顯本不屑對這窩囊廢動手,剛下馬要勸降,才吐出一個“秦”字,卻見秦雷如同見了鬼怪般,扯開嗓子鬼叫一聲,轉身就沒命地逃竄而去,一溜煙沒了人影。
未央宮千餘名禁衛失了主将,頓時如拔了牙的惡犬,戰戰兢兢地向後退縮,兵器碰撞聲叮當亂響。
殿内,秦諸梁從秦雷口裡得到消息,震驚了好一會,才緩過神。火急領着一幹人等從殿門而來,那些瑟縮的禁衛慌忙讓開一條通路。秦諸梁在雕花宮燈旁站定,身上華服在火光下泛着暗紋——那繁複的龍紋刺繡與金線滾邊,分明是精心準備多時的禮服。
“令則賢侄莫急,”秦諸梁從容喚着秦允顯的表字,唇角含笑,“且看本王為你帶了誰來。”
秦允顯不由得蹙眉。
他與秦諸梁雖是叔侄關系,然卻并不親。在他還小時,秦諸梁就已經在了垌岘封地,若不是父親惦念這個兄弟,時常挂在嘴邊,他都不知道此人的存在。本以為這輩子與秦諸梁八竿子打不着,未曾想到現在不僅有交集了,還竟成了不死不休的仇雠。
那頭已押出了一人。
兩側花雕石燈傾吐着暗弱的光芒,瘦弱的人垂着首顫顫巍巍停下,輪廓漾出一層光,鬓邊似秋霜,因許久未打理而散亂得毛燥。
秦允顯心頭猛地一顫。眼前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聲音發緊:“父......父親?”
在前往未央宮之前,他早已暗中布局。特意派葉晤前往永安宮接應,本該從兩名掘子手中接到太子。可如今太子卻出現在這裡,很顯然,太子早就已被秦諸梁轉移他處了。
那人緩緩擡頭。面如枯槁,眼窩深陷,昔日的神采蕩然無存。但在看清秦允顯的瞬間,那雙渾濁的眼睛突然迸發出驚人的亮光,如同枯井逢春。
此人正是被幽禁多時的太子秦淮近。
秦允顯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自祖父壽宴後他返回江平闊修行,再歸來時父親已被囚禁。短短幾日,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太子,竟被折磨得形銷骨立。
此刻身邊隻餘葉興随侍。當他看清階上那道佝偻身影時,指節不自覺地發白,将劍柄攥得咯咯作響。
當年他一家慘遭滅門,那些親叔姨娘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願意撫養沒了家族榮耀的他。若非太子将他這個孤兒帶回宮中撫養,讓先生教他識字念書,送他去江平闊修行,隻怕他早成了街頭乞兒,或是亂葬崗上一具枯骨。
秦諸梁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捕捉到秦允顯眼中那一絲波動,不由得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冷笑。
終究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竟會被情緒左右,這般心性,如何成得了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