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雷伏地瑟縮,雙手掐着胫甲渾身顫動。
他生來怯懦性子怪異,仆役避之如疫,就連親娘也嫌棄他。從記事起,唯有一隻喚作缃絨的雪兔肯親近相伴。
他把滿腔赤誠,盡數付與這團溫熱絨毛。
怎料某日,缃絨不見了。
那日下着磅礴大雨,雷電轟鳴,他翻遍了整個屋子,也不見缃絨的蹤影。他急得瘋了,就連素日敬畏的堂伯也敢沖撞,不顧阻攔沖入雨幕。
雨似石子粒的打砸而下,他全身濕得透了。在時常去的地方一聲聲地喚着,一遍又一遍地尋着,終在竹徑處發現了缃絨。
那團雪絮卻再不會動彈了。
它靜靜地橫在路間,身上的血被雨水沖得隻餘慘白傷口。當時他才六歲,生死的概念全無,歡欣抱在了懷裡。伴着“咕咚”一聲,腦袋殘忍的滾在了地上。
他怔怔望着掌中殘軀,眼眶也不知怎的莫名紅了。
自那以後,人人都說他仿佛變了個人。以前就算不愛說話,冷了熱了,饑了飽了好歹也能張口,而現在成了木頭人似的整日裡一聲不吭。但凡下了學,回到府裡也是将自己關在黑暗的屋裡。
起初還有親人問問,可後來還是沒有半點改變,日子一長也就沒人管了。
再後來,屋裡突然多出了異味,秦雷死活不願人進入打掃,最後他的堂伯還是趁他進學之時,遣人進的屋。誰知那些下人還沒來得及收拾,就連哭帶爬滾出了去。
當日,秦雷縫制獸屍之事滿城皆知。
過了好些片刻,秦雷的情緒才漸漸恢複了正常。驚覺又犯大錯,慌忙跪爬至秦諸梁足邊,連連叩首:“是、是孩兒過錯......求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
秦諸梁見這不成器的兒子,便忍不住直冒火:“陵雨為給朕争氣,常年戍守邊關,與姚丘交鋒不下百回。風餐露宿,刀劍加身,連一日清福都未享過......而你這孽障!朕授你衛尉之職,掌禁軍數千,那日秦溪常劫獄時你若稍有用處,陵雨又怎會......”
秦雷磕得額上沾滿花粉,抹了一把鼻涕,嗚咽說:“秦溪常道行那麼高,孩兒實在懼他......未能救下兄長,是孩兒無用,求父皇開恩!求父皇開恩!”
他自小畏懼秦風,秦風又經常被秦溪常壓着打,他兄長打不過的人,他更加畏懼。
當時秦溪常拿着秦風作人質,劍刃逼近咽喉。他若不放人,秦風必遭不測。他的父皇素來将秦風視若珍寶,别說見血,就是損了半根發絲,怕也會要了他的性命。
他實在不敢不放人。
秦允顯冷眼旁觀這對父子對答,方知秦風居然死了!
他擡眼,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秦諸梁前一陣子還墨黑的胡須,轉眼間竟變得花白了。那張慣常威嚴的面容此刻悲怆扭曲,在他的眼中顯得陌生極了——原來這樣心狠手辣的人,面對親人的離去也會痛徹心扉嗎?
可是兒子是親人,兄父也是親人,秦諸梁既能為一己權位弑父戮兄,便是喪盡天良之徒。現在秦風死了,葉興之仇終于報了。這豺狼之輩也還要嘗喪子之痛,他心底不由泛起一絲快意。
“父、父皇,孩兒确有法子逼他交出天祿。”秦雷見秦諸梁默然不語,慌忙從腰間解下一隻布袋,攤在手中說:“這是洪蛇斂所贈毒蠱,隻需置于傷口,便會鑽入肌理,分泌毒涎。屆時中毒者不僅感到奇癢難忍,還巨疼無比。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秦允顯定然受不住。”
生不如死。
這種滋味秦允顯不知嘗了多少遍了,早已變得麻木。當秦雷說這些話時,自然而然地從左耳進,又似一陣風輕飄飄地從右耳刮了出去,唯餘三字如毒刺入腦。
洪蛇斂。
這三個字令他呼吸驟窒。江平闊那段舊事如在眼前。
他喉頭微動,聲音竟有些發緊:“你所說的洪蛇斂......是哪個洪蛇斂?”
秦雷雙膝着地,彎腰垂首。秦諸梁不發話,他自不敢妄言,更何況應答秦允顯之問。
誰知秦諸梁忽然側首,冷冷說:“普天之下還有幾個洪蛇斂?自然是江平闊那位,你的師兄。”
洪蛇斂,華師賜字素瑜,人若其字,皎若玉樹。此人與他系出同門,也是與他有淵源之人。
“怎會是他?”秦允顯五指陡然收攏,不可置信道:“他分明已經死了,怎麼又......”
“心事未了怎能死得。”秦諸梁面上悲色似乎被秦允顯的反應沖淡了。
他手搭在腹上,不懷好意說:“朕記得他初至垌岘時,形銷骨立,終日隻對着那斷成兩截的金絲楠木筆出神。這世間此筆僅存兩支,除先主那支,便餘你的那隻。朕當時便知此人與你淵源匪淺,也就帶過來問了話。這一問,方知你們之間那些......舊怨。”
舊怨......
秦允顯指節泛白,指尖上遺留的血已經凝固了,周身的花海光亮刺目竟然要比那日的目光還要紮眼。
江平闊正殿,洪蛇斂被五花大綁跪于中央。華師端坐陰陽高台,拂塵輕揚間,兩枚杯口大的銅制法器自其腰間飛落掌中。
“今收法器,除名冊籍。自即日起,洪蛇斂不再為我江平闊弟子。”
跪地之人忽低笑出聲。再擡頭時,那雙慣含溫柔的狐狸眼裡盛滿寒意,直刺向立于弟子首位的秦允顯:“究竟是我福薄,還是眼拙識人?秦允顯,你明明知道,那時候我在為你研制醒腦的藥方,可你現在為何不願替我作證?呵呵,到頭來......你與他們并無二緻。”
他猛然震斷捆繩索,自懷中珍重取出一支金絲楠木筆。凝視片刻,雙手各執一端,在滿殿驚愕中“咔”地折斷。
死寂如潮水漫過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壓在秦允顯脊梁上。
這贈筆之誼,斷筆之仇,其間意味不言自明。
秦允顯垂眸如泥塑,始終緘口不言。
洪蛇斂凝視掌中斷筆,眼中翻湧的浪潮将往日情誼沖刷殆盡,直到最後一絲溫存被沉默湮滅,他慢慢悠悠地站起,由幾名弟子“送”出了大殿。
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殿内,秦允顯方敢擡眼。
兩日前,大廄令之子孫天暴斃。
孫天出身名門,為人懶惰,得理不饒人。那夜子時過後,幾名起夜的弟子見其屋内燈火未熄。這在江平闊已屬違禁,幾人好奇巴窗子望了一眼,竟吓得魂飛魄散,尖叫聲驚破夜闌。
命案在江平闊堪稱亘古未有。華師震怒,當夜便将所有可疑弟子召至議事殿徹查。直至次日晌午,最終鎖定兩人。
一是與孫天素有龃龉的燕青,二是擅長制毒的洪蛇斂。
燕青是大江太子。其國僻處東北,濱臨滄海,百姓多以漁獲為生。國土褊狹,國力遠遜鄰邦。燕青為強國遠志,憑着兩國交好的關系,不惜跋涉千裡至天兆修行。
偏生孫天居所與燕青僅一牆之隔。兩人擡頭不見低頭見,時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或嫌對方說話大聲吵着人,就是身體氣味大熏着了人。初時不過口角,後來升至動手,最終鬧到華師座前。
華師覺得兩人小題大做,通常不予理會。反教他們相互道歉,各自抄寫條規五千遍。
久而久之,二人雖積怨已深,為免受罰,隻得強忍不言。
事發之前,燕青又與孫天因體味之事争執不休。孫天素來疏于沐浴,汗穢之氣熏得燕青忍無可忍。二人不出所料再度厮打,照例被華師罰抄門規。
到了後半夜,孫天竟飲下毒茶暴斃。當時燕青不在屋裡,據後來自己說是肚子疼去如廁了。
那麼洪蛇斂為何被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