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的祈福節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俗稱小仲夏。
白晝烈日灼人,街巷空蕩,入夜後,長衡城卻人潮湧動。道旁樹梢懸滿燈籠,燭火通明,将整條街市映得亮如白晝。遊人提着各式各樣的花燈,不是猜謎,就是看雜耍,熱鬧非凡。
秦允顯一襲鵝黃輕衫,燈光下更顯得膚若凝脂,風姿卓然。他被雙正一路拉着,穿過人群,來到一座石橋邊。
橋下停泊着數十艘華美畫舫,舫上燈火璀璨,映得水波潋滟。偶有遊人駐足觀景,更多是三五成群的少女,執團扇半遮嬌顔,眼波卻不住往秦允顯身上飄。
雙正趴在石欄上,眺望那些畫舫,羨慕說:“能登舫宴飲的都不是尋常人。瞧他們飲酒賦詩,還有清倌人歌舞助興,定是達官顯貴。哎,說真的,我長這麼大還沒坐過呢。”
葉晤立在橋頭賞景,聞言笑道:“我們宮裡多得是。主子從前常乘着玩。”
雙正更加羨慕了,露出兩顆潔白虎牙,追問道:“裡頭也有這般美人相伴?”
葉晤輕輕搖頭:“我不知道。主子與皇長孫、王相聚時,我們這些近侍不得登上。”
“那時我還年幼。”秦允顯望着湖面,夜風拂動他的衣袂,“況且父親管教甚嚴,最是忌諱這些聲色犬馬之事。”
雙正噎了噎,疑惑問:“既不飲酒作樂,又無歌舞助興,那你就幹坐着?”
起風了。
秦允顯的墨發與衣袂在風中飛揚,周圍萬千燈火映在他眸中,化作一片璀璨星河。他淡淡道:“賞蓮啊,伏陽城西淨湖的蓮花,可是開得極好。”
每年八月暑氣正盛時,正是遊湖賞蓮的好時節。他的小叔,也就是秦兆馳的小兒子名秦貞成。算起來,隻比秦允顯大上四歲。素日裡,二人關系最要好,面着了沒什麼規矩,總是嘻嘻哈哈,有什麼新鮮事或是稀奇的東西,總是找他來分享。
外頭人皆說,二人不像叔侄,更似親兄弟。
那時秦貞成尚未就藩,住在離永安宮不遠的常安宮,總是隔三岔五地就往永安宮跑,有時索性賴着不走。秦淮近對這個幼弟無可奈何,隻得命人收拾偏殿供他常住。
秦貞成遺傳了秦兆馳的嗜酒之性,尤愛自釀桂花酒。他總說外頭酒水寡淡,唯有他親手釀的才夠滋味。他也喜文墨,得知淨湖蓮花開得盛,便約好秦允顯兄弟二人,當夜登上宮内的畫舫。
夏夜濃,秦貞成特意帶了幾壺自己親自釀的酒,一壺下肚,人也搖晃起來。他也糊塗了,要玩什麼行酒令。年幼的秦允顯勉強應和,每每失利,都是秦溪常挺身擋酒。饒是秦溪常酒量不俗,也架不住這烈性桂花釀,不多時便醉眼迷離。
後來的事,秦允顯記憶已然模糊。隻依稀記得,那夜秦溪常發了酒瘋,他為了勸阻秦溪常反而落了水。三人成了落湯雞,鬧了不少笑話。
雙正用手肘輕碰秦允顯,滿眼好奇:“後來呢?”
秦允顯道:“翌日,兄長便被父親嚴厲責罰。我因着涼發熱,反倒逃過一劫。祖君更派人去小叔宮中,将埋藏的好酒盡數搗毀,嚴令禁止宮中釀酒勸飲。”
“後來有言官上奏,彈劾小叔終日嬉戲,與宮人厮混,毫無親王體統。祖君震怒之下,便給小叔安排了差事。誰知小叔辦事過于出色,反倒遭人嫉妒構陷,次年就被遣往封地了。”
雙正瞪大眼睛,不可思議說:“這,這是個什麼事啊。玩樂不行,辦事出色也不行?這親王當得也太......”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難怪你出事,你的小叔也沒出來,原來被遣往封地了。”
秦允顯仰首望着滿天星鬥,聲音輕得像夜風:“在這宮牆之内,想要走得長遠,既不能太過耀眼,又要懂得審時度勢。”
而他卻恰恰相反,“庶子”二字如影随形,既是烙在脊梁上的枷鎖,又是護在胸前的甲胄。
雙正道:“那你小叔封地在何處?”
秦允顯道:“小叔被封了尚仁王,自然在豐州尚仁之地。”
“公子!公子!”
一聲清脆呼喚從橋下傳來。三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手提花燈、容貌秀麗的少女正拾級而上。
雙正頓時看直了眼。久在深山呆着久了,莫說這般标緻的姑娘,尋常能見着一個人就算不錯了。此刻隻覺魂兒都被勾了去,呆立原地動彈不得。
少女已翩然至秦允顯跟前,盈盈一禮後,纖指輕點湖邊畫舫:“秦公子,我家主人有請,請公子随我來。”
葉晤見狀,一個箭步擋在秦允顯身前,鷹目如電般審視着少女。秦允顯卻從容示意他退下,眸光微動:“姑娘知道我姓氏?”
少女擡眸飛快地瞥了秦允顯一眼,随即垂下眼簾,羞澀地捏了捏手中的花燈木杆。扭捏道:“我家主人料到公子必有此問,特意囑咐奴婢轉告,在大平境内,既能認出公子,又知曉公子姓氏的,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