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一言指出自己所謂命運的禅師,明玉還是第一次見。
樸素的禅房内,青磚地,竹編席,因着窗戶太偏,緻使白日裡也點了一盞燈,燭火無風自動,映亮了虛雲禅師忽然睜開的澄明雙眸。
“老衲已等了甯二姑娘許久。”
虛雲緩緩笑着,眉目慈和,指了指對面的另一個蒲團,又倒出一壺清茶放在另一側的矮幾上,瞧着是一副很讓人親近的長輩模樣。
“剛剛在大殿上耽擱了一會兒,讓禅師久等了。”
虛雲搖搖頭,見明玉未解其意,便也不再多說,隻是提起大殿,忽的來了興趣,問道,“大殿之中,二姑娘可曾看到什麼?”
看到什麼?
明玉回憶起來,第一印象自然是那位好看到過分的年輕公子,隻是這樣說,會不會太不得體了?
她便遮掩着沒提,隻說了些佛像莊嚴肅穆,大殿内靜香悠長的場面話。
隻是她來開寶寺,可不是為了和虛雲禅師閑聊的,靜坐片刻後便說起正事,
“實不相瞞,今日來寺中叨擾禅師,是因為近來反複做的一個夢……”
她将多日所夢細細說與虛雲聽,說到關鍵處甚至仍會升起一陣後怕來,此刻更是期盼着能得到禅師的指點。
隻是觀虛雲禅師的神情,波瀾不驚,似是一點也不意外,甚至見明玉講得口幹舌燥,還默默替她續上了一杯茶水。
“禅師不信我?”明玉難掩着急,“這夢實在離奇,每次都仿佛身臨其境一般,那匕首刺向我時,我甚至覺得下一刻就要葬身在這夢中!”
見虛雲仍舊不為所動,隻那般靜靜看着自己,明玉終究還是忍不住,起身向虛雲行了個大禮,
“禅師,求您幫幫我,就像十七年前你為明玉占蔔出天命那樣,就再幫我算一次吧!”
一時間,禅房内寂靜無聲。
虛雲久久歎了一口氣,“甯二姑娘,命數自有天定,算出來,又能如何呢?”
明玉立在原地,雙手攥緊着衣裙,此刻聽着虛雲的話,緩緩擡起頭,直直望向對方,眼底的光就那樣一點點暗下去,像是禅房内即将燃盡的燭火。
她擡手摘下額間的桃花钿,指着額間那一抹刺眼的朱紅,仿若問責一般,
“禅師,您可能不知道吧……自我出生時,你的一句‘天生鳳命’,便讓我這十七年過得宛如金絲籠中的木偶一般。
一舉一動,一言一笑,永遠都生活在世人的審判裡,在他們的眼中,我是未來的皇後,是未來的國母,就因為他們認定,我要嫁的是未來的天子,所以便從不敢行差踏錯,連累家人。
可是,我隻想做我自己,我隻想活着,我不想被囚于暗無天日的牢籠,不想死于上位者冰冷的刀刃下,我有錯嗎?”
連日來被噩夢壓迫的情緒仿佛在這一刻終于爆發出來,執着要闖出一條出路的少女就那樣立在身前,勢必要虛雲給出一個答案。
她在害怕,怕噩夢成真,怕她再不做點什麼,就真的無法改變。
老天既然給了她窺伺未來的一次機會,她便相信,便不願放棄任何一個能夠改變的可能。
時間一點點在流逝,随着日暮漸漸西垂,禅房内的光亮便更加暗淡了。
虛雲看着青磚地上,從偏窗外投下的黑影,與少女腳下筆直的身影漸漸融合,終究是神色松動了。
“罷了,甯二姑娘既想要老衲的一個答案,那老衲便遂了姑娘的心意。”
“真的?”明玉聲線中是抑不住的驚喜。
虛雲點頭,卻轉而問道,“若隻蔔一卦,甯二姑娘,你可想好讓老衲算什麼了?”
明玉稍顯猶疑,“我……”
“姑娘是想算此夢真假?還是想算天子何人?又或者隻是想問,老衲曾蔔出的天生鳳命?”
虛雲看着明玉,開始為自己當初年輕狂妄時,肆意宣揚出的“天命”感到慚愧和抱歉,他當時并未想過,這會使一個孩子,自襁褓之中便承受那樣大的壓力和期待。
似彌補般,他緩聲告訴明玉,
“若甯二姑娘想問的是這些,那老衲隻能回答姑娘——夢亦天命,生死亦天命。但古經有雲‘制天命,而用之’,姑娘不妨一試。”
夕陽低垂,伴随着寺中暮鼓,色染窗棂,讓這簡樸的禅房内也浸出幾分暖意。
禅房外再次傳來那位圓頭圓腦的小沙彌的聲音,
“施主,有位名喚青蘭的女施主在寺外仍等着您,着人來問何時歸府,說是家中還有要緊事。”
出來太久,定是讓爹爹憂心了。
明玉反複琢磨了幾遍虛雲的話,暫且壓下心思,準備告辭。
背過身踏出禅房的最後一刻,她聽見虛雲禅師懷着愧意的向她許諾說,
“今日,老衲欠下姑娘一卦,待他日姑娘心中,若再有蔔算之意,定竭盡所求。”
***
“制天命,而用之。”
虛雲的這句話久久徘徊在明玉的腦中不散,她急步往前走着,連跟在旁邊的小沙彌都快趕不上她的步子。
小沙彌忍不住嘟囔道,“師父說了,佛門重地,不可疾行!”
明玉神情一愣,雖意外這話是從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的,但還是配合的慢下了步子。
臨走到寺廟大殿之外的時候,明玉想起什麼似的側頭往裡面張望了幾下。
空蕩蕩的大殿神佛依舊,沒有什麼香客,隻有幾個零落的灑掃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