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山甯的話一字一頓出口,裴昭徹底地墜落。
四肢百骸傳來密密麻麻的幻痛,一瞬間的失神後,他反倒平靜下來。
宛若風暴将至時的甯靜。
他的眸色烏黑,内裡情緒醞釀翻湧。
“所以呢?姐姐,你又要抛棄我嗎?”
“姐姐,你是覺得我惡心嗎?”
對着山甯說話時,他幾乎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來。
山甯注意點在他口中的那個“又”字上。
“又?我什麼時候抛棄過你?是八百年前嗎?”
裴昭不說話,隻是固執地看着她。
眼中滿滿的都是偏執。
他要山甯先回答他。
山甯先退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你不惡心。”
“我不會抛棄你。”
“你很好,我也很喜歡你。”
“但我想要真相。”
那一刻,宛如層層的烏雲後,探出了一束光。
今天的天氣是很好的。
可裴昭卻從剛剛便覺得自己的血液都涼透了,隻有在聽到山甯的話後,他的心髒仿佛才重新開始跳動,他才重新活了過來。
緊随其後的,便是後怕與淚水。
他的眼睛很漂亮,狀若桃花,蘊着一層薄薄的水霧,漸漸積蓄,直至承受不住,便落下來。
一滴晶瑩的淚便挂在他的臉上。
反射着太陽的光。
這其實是很不對等的,沒有八百年前關于裴昭的意義,山甯其實很難理解裴昭的感情。
于她而言,她不過與裴昭認識月餘,裴昭很好,相處起來順心,人長得漂亮,她見着便覺得喜歡。
但這是很淺薄的喜歡。
會因為更重要的事情而放棄的喜歡。
所以潮音下落未明,魔族的事很可能與其有關的情況下,山甯不吝逼迫裴昭。
這對裴昭并不公平。
山甯輕歎一聲。
擦去了裴昭臉上的淚。
裴昭卻仿佛這是什麼天大的獎賞一般,順着山甯的手微微低頭,方便她動作,很依賴的姿勢與神情。
鴉羽似的睫毛被淚水洇濕,瞧着可憐。
眼見他漸漸平靜下來,山甯再度開口,并不放過他,“那你是準備從哪講起?抛棄?還是定位靈應符?”
裴昭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
山甯的态度很強硬。
他不敢去看山甯的眼神,從最無關緊要的地方開始講起。
“姐姐,我很怕失去你。”
“對你來說,對現在的你來說,”哪怕盡力掩飾,裴昭渾身上下還是籠罩着一層灰暗的難以言說的落寞氣息,“比我重要的有很多很多……”
聽到這話,山甯皺了皺眉。
她很想說,其實倒是沒有這麼多,你也不用這麼妄自菲薄。
可是裴昭卻像是誤會了什麼一般,急切地解釋道:“我沒有别的意思,姐姐,我沒有要怪你,我隻是很難過,我隻是很怕哪一天你會不告而别,為了更重要的事,我也擔心姐姐你會遇到危險……”
他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山甯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撫。
裴昭仍是不安道:“對不起,姐姐,你把符箓毀掉吧。”
他能感應到,那張定位靈應符仍在山甯的身上,完好地待着。
他小心地去看山甯的臉色,祈求不要在她臉上看到諸如惡心嫌棄等情緒。待他真正看清時,卻隻是微微一愣。
山甯看起來似乎并不在意。
“我更想知道的是,那晚你在和誰說話?”
定位靈應符不僅能定位,還可聽到攜符者這邊的聲音,若是畫符者修為高深,還能看到那邊的景象。
那晚,其他人在打牌,裴昭是一個人的。
那魔族扮作裴昭的模樣,目的是為了山甯儲物袋中的火神屍體化作的神器琉璃盞。
裴昭若未與他人在說話,必定會通過山甯身上的定位靈應符所配套的子符知曉。
而那夜随後趕來的裴昭卻是,一無所知。
山甯那夜試探過,裴昭并未直言,卻更惹人懷疑。
聽到山甯舊事重提的裴昭垂着眼睫,斂去所有情緒。
他扯出抹笑,表現得好像很不在意一樣,“姐姐好奇嗎?那等有空的時候我帶姐姐去看他好不好?”
“算不得朋友,有過幾面之緣而已。”
他對此事的坦率倒是有些出乎山甯的意料。
山甯仔細觀察着裴昭的神情,似乎并未作僞。
那人是誰?裴昭避開所有人與之單獨交流,卻又在被山甯提問時能夠毫不猶豫毫不掩飾地說出。
良久,山甯點了點頭,“好。”
“但我還有别的問題,”山甯的語氣不急不緩,循循善誘,“你剛才說的抛棄,是什麼時候?”
裴昭說的是“又要抛棄”。
她過去曾抛棄過他嗎?
山甯沒有那些記憶,可若是有這一層關系,折微不會不告訴自己。
可折微對她說的,一直都是裴昭過去與她還有幾位朋友關系都很好。
尤其是與山甯,形影不離。
那“抛棄”談何而來?
山甯說完這句話,依舊是認真看着裴昭的臉,想要觀察他表情的細微變化。
裴昭卻突然道:“姐姐,若是我們就這樣一直相處下去,沒有八百年前那場戰役,沒有大家的被困,沒有這麼多要考慮的事情,你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嗎?”
山甯不知道這與她的問題有什麼關系。
她也沒辦法去保證未來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會,卻并未回答。
好在裴昭似乎也并不執着于得到山甯的答案。
他自顧自接着道:“在那樣的基礎上,面對危險,你會将我抛棄,然後自己一個人面對吧?”
他的語氣中有着山甯難以理解的悲傷。
但山甯很快明白過來他的意有所指,這是指的那次“抛棄”。
山甯道:“什麼危險?”
“我不想回答。”
這次他倒是正面回答了。
而答案是明晃晃的拒絕。
也讓山甯意識到自己今天是真的不能得到這個答案了。
山甯不糾結于此,捋了遍裴昭說的話,“你我曾經共同遇到一次危險,為了保護你,我将你抛棄了?”
她轉念一想,“可這大陸上真的有東西能威脅到我嗎?”
她這話說得真誠,反倒顯得嚣張。
這份嚣張,倒是讓凝滞在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對峙氣氛消弭于無形,裴昭忍不住地彎起了眉眼。
“姐姐,你好可愛。”
經過這次,他好像更大膽了?
山甯想。
“是因為這次危險我才陷入沉睡的嗎?”自從得知自己失去了有關裴昭的記憶時,山甯便從頭到尾過了遍自己的記憶。
存在的歲月太久太久,山甯自然不會記得全部。
可她的确找到了讓她疑惑的部分。
自己因傷沉睡八百年,可這傷的原因,卻是模模糊糊。
如今倒是得到了印證,這傷果真與裴昭有關。
是難以抹去的回憶,便隻能使它模糊。
裴昭輕輕點了點頭。
與目前的狀況關系不大,山甯也不急着得到答案,她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剛才柳老爺的話,讓你想到了什麼?”
裴昭呼吸停滞一瞬。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從何開口。
山甯有耐心地靜靜等待。
良久,裴昭才開口道:“姐姐,你也猜到了魔族的目的了吧?”
山甯道:“為了神器,對嗎?”
至少山甯兩次遇到的魔族都是如此。
尤其是第二次,她将裝有琉璃盞的儲物袋抛給裴昭的那刻,魔族便轉換目标,她也順利離開去了醉花坊。
“是。”裴昭補充道,“當然,我也是通過他們的行為猜測的。”
山甯示意他繼續往後說。
“那你覺得這個神器會與潮音有關嗎?”裴昭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般,“在你我未來到問柳城之前,問柳城内吸引魔族到來的那個神器,會是什麼呢?”
山甯很快反應過來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的意思是,神器可能在柳家?那些異象與神器有關?而神器與潮音有關?”
柳老爺描述的那個噩夢主體是鲛人與大海。
使夢中人醒來的是溺水的窒息感。
而潮音是水神。
山甯不敢再繼續深想,同時她輕輕搖了搖頭,警告般看着裴昭,示意他不要再說。
“你覺得這隻是猜測?”裴昭靜靜道,“我也想,可昨日,我恰好通過一些手段得知了一件事。”
“柳家的确有一個神器。”
“那也不會是潮音。”
山甯的語氣笃定,不知是在安慰誰。
“事情還需要調查,我們也還未見過那個神器,一切都未蓋棺定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不用繼續說了。”
“先回去吧。”
山甯轉身,隻留給裴昭一個背影。
同時,她放出自己的神識,在那一刹那,籠罩了整個柳府。
并未感受到潮音的氣息。
這是個好消息。
山甯刻意忽略了自己也無法感受到火離氣息的事實。
本來,神器便不會攜帶生前神明的氣息。
但潮音會沒事的。
*
夜裡,萬籁俱寂。
山甯坐在柳老爺為她準備的院落中央,身側分别是裴昭與蘇葉。
天空星子點點,月光皎潔。
蘇葉表情十分嚴肅,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蘇葉眼皮子發酸,轉頭看看周圍,又看了看在對面閉着眼撐着下巴安靜得好像已經睡着了的裴昭。
蘇葉遲疑地問:“山甯姐姐,我們在這兒坐着是為了幹嘛呀……”
山甯靜靜地感受着天地間靈氣,聞言回神,看向蘇葉,“不幹什麼呀。”
蘇葉眨了眨眼,“那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坐着?”
而且一坐坐到大半夜。
山甯不太确定地答:“因為……我不困?”
她其實也不是很理解為什麼蘇葉要陪她坐在這裡。
裴昭還好說,習慣了,比較黏人。